“曲阳活着目的就是求知,”阮东解释说,“不过他的记忆也谈不上特别好,汲取知识的效率当然更慢。”
“所以他就走捷径去吃人获取知识了?”宁永学问。
不是他总想问这么煞风景的问题,但这帮人的价值观念实在很微妙,甚至显得荒唐。如果总把一些看似崇高的价值放在人本身的价值以上,那任何他人的牺牲都能变成合理且崇高的。
“用奥泽暴的能力吃人是个捷径,不过走捷径总有些副作用。曲阳的思维越来越破碎,记忆也和别人互相混淆,最后几乎成了个迟钝的野兽......”
宁永学不由得想起了能记住一切的白尹小姐,人们之间的差别在这一刻显得特别巨大。不过想到他干过的事情,结局也算是曲阳自作自受了。
“他也知道他出了问题,还要一条道走到底?”宁永学又问他。
“曲阳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阮东说得很平静,“他觉得他自己就是他的作品。如果作品不能完成,人生也就没了意义,所以他只想一条道走到底。后来他发现自己确实没法走到底了,我就成了最后的选择。创造我的时候,他运用了自己对正直和真诚的一切想象力,然后才把自己掌握的知识都放了进来。”
宁永学察觉到了这话背后的含义。
“只有知识?”他问道。
“是的,只有知识。”阮东回答。
“他觉得自己的人格没有延续的价值?”
“他觉得自己掌握的知识伟大而丰富,但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可悲又可恨。”
原来还有这种人,宁永学想,一边为了理想走上邪路,一边又在谴责自己走上了邪路,时时刻刻都陷身于一种荒唐的自我矛盾中。
“他看不起自己的人格,却觉得掌握了伟大知识的人很高贵,他既自轻又自傲,既否定自己又肯定自己。等到无路可走了,他就把自己肯定的知识延续下去,然后把自己否定的人格了结掉,是这回事吗?”宁永学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评价道。
“也不全是,”阮东否认说,“他相信只要自己探索出的知识能延续下去,他的生命也一样能延续下去。”
“这么说,他觉得作品就是他的生命?只要自己的作品还在世上,他自己也就还活着?”
“是这样。”
“那他究竟想要个什么作品?”宁永学打量着曲阳的霍尔蒙克斯,“总不能就是一本会说话的书吧?”
“他相信等时机到了,一个掌握了伟大知识的正直的人就能引导那些不求知的人。他觉得一棵树汲取水、阳光和其它许多生命元素,就能让荒野里的石头裂开。它下方的土地就是从它的根须里开拓出来的。即使这棵老树后来死了,腐烂了,树荫也消失了,老树的树籽也能长出更好的树木。假以时日,这个本来只有石头的地方就会长出一片森林。”
宁永学想到了曲阳对曲家顽固的老爷子的看法,还有他对曲奕空的厌恶感。他会这么偏执,应该也和家族的氛围分不开关系。
“他想得是挺好,但他干的事情不是很值得说道。”宁永学说。
“您这话没错,”阮医生欠了欠身,“曲阳希望自己至少先成为一棵老树,不然他甚至没法落下树籽,但在过程里他发现自己病变了,恐怕既没法变成一棵老树,也没办法往土地里落下树籽了。最终他把养分都给了我,用他能想象到的最真诚和正直的性格创造了我。”
宁永学看了眼炼金术士,这人面无表情,好像在回味他和阮东给曲阳的评价。
“那曲阳来这地方究竟是想怎样?”他又问道。
“他打算看一眼当时那条胳膊的主人......可能这也算是他的遗愿了。”
“合着这人是来朝圣的?”
“这么说也没问题。”阮东说,“主要是想朝圣,其次他也想为委员会最后做点事,这样就能换来我的地位和自由了。”
“他最后被他朝圣的对象把脑袋啃了,你觉得这算是朝圣成功了吗?”
“他会的,阁下,不过他可能不希望自己残破的人格能延续下去。”
宁永学看了眼自己挟在胳膊上半死不活的小母狼。这感觉还真是古怪。“那她呢?”宁永学往炼金术士一指,“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曲阳的理念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吗?”
“我没法评价她太多,宁先生。”
“你先回去吧,阮东,”炼金术士这时开口说,“你这边的事情我自然有安排。”
她挥了下手,阮医生就像雾一样消散了。看起来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中世纪场景里她掌握了其它人的出入权,或者这个场景就是炼金术士设立在这儿的意识中转站。其性质类似于容纳了整个诺沃契尔卡斯克、甚至能扩张到覆盖一个行星的黄昏之地。
当然,规模要小得多。
这人想抵达方舟的核心,是为了见识到黄昏之地背后的主宰者吗?
“曲阳的理念不是从我身上学来的,”炼金术士的声音高了点,“不如说我们是完全相反的。我教了他技术,但他只学会了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只求得到能用在这个世界上的知识。但我——我对这个世界做实验,把知识和成果用在我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她又弯下腰来,拍拍宁永学的脑袋,继续说道:
“有人说我是个怪物,这话不假,在互相指责别人是怪物的对骂里我总是比别人更像怪物。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我的父亲,也是我女儿的妹妹。你可知道根据自然的法则和比自然更高的法则,每个造物背后都会有个造物主?但我是我自己制造的,除了旧有的记忆以外,我的一切都是我亲手造出的,甚至包括知识——这些知识也都是我自己的!”
这话也没错,看得出来,这个无光海的炼金术士有很多意识之种寄生在不同人身上,诺沃契尔卡斯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她用许多不同的面目在世界各地行走,但她的自我认同和她真正的主体,应该都是当年那个把人当家具的少女。
或者说,是她自己造出的理想化身。
既然她的理想化身出了岔子,那就由她自己来当她的理想化身。
“可能现在你不想同意任何事,不过没关系,原始人。”炼金术士把脸凑过来,“等你到了我们的城市,你自然会开始汲取我们的记忆和存在,然后你就会一点点成为我想要你成为的人。”
她消失了,就像她出现时一样突兀。
......
如今曲奕空没有意识,阿捷赫半死不活,也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他们完全被关在这个盛满了残余食物的中世纪城堡房间里。隔着窗户往外只能看到一片雾蒙蒙的大雨,两米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
跟宁永学做了一阵将来的心理建设之后,炼金术士就扔下他们不管了,其它事项她应该也会跟那帮无光海的囚犯一起完成,不关他们的事情。宁永学把阿捷赫轻手轻脚放在兽皮卧榻上,又把她的手臂放到身体两侧,极力想让她舒服一点儿。
他去撬曲奕空身上的锁链和镣铐,不过没什么用,弄不开,她本人的短刀也被收走了,不知所踪。也许他们确实要在委员会追随这个被人从棺材里刨出来的炼金术士了,而他身边这些人的存亡全都仰仗于他,他又要仰仗于炼金术士的想法。
曲奕空也许能适应得很快,也许会无法接受,但娜佳一定会走向不同的将来,——她还是个野孩子,她本来该在海场接受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教育,眼下却可能变成一个拥有无光海上层价值观的人。
他走到房间门口,想出去看一眼炼金术士构造的场景究竟有什么,这时一道刺耳的鸣叫声忽然响了起来,——是无面天使的声音,然后才转为人声。
“等等。”
宁永学立刻扭过脸,看到阿捷赫飘了起来。她脸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不停变化的半透明面具。那是张须发灰白的面目,刻有从眉心往各个方向延伸的金色线条。其眼瞳深灰色,面目形如鹰隼,很短的胡须在下颌上沾着些水渍。
“我不知道她还吃过天使,”宁永学总觉得这里发生什么怪事都不出奇了,“我在那间石室见过你的雕像。”
“她吃下的那个无面天使算是我的孩子,它们每一个都和我意识相连。”那天使说,“至于你,你是主宰的凭依体,我猜这事你已经知道了。”
“我是知道,你来这儿又是想怎样?”
“给你提供一个选择的机会。”他说。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我可以选择被你们的主宰附身吧?我觉得和被来历不明的恐怖事物附身相比,至少在无光海那边我还能当个人。”
他看起来很有耐心:“主宰不需要在俗世间当个人类,它不过是需要一个视野,也许有时你会失去自己的控制权,但大多数时候,你都可以成为你自己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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