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西市。
左瑞刚跨过小院的窄门,就听见里屋传出一声急躁的苍老怒吼,“等等等!就会说等!除了这个‘等’字,你们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左瑞蓦地停住了脚步,立在院中。
老十的声音传了出来,“爹,您别急,举人老爷已经往咱乡里寄过信了,想必……”
“想必什么?那个狗官知县摆明了就是和底下人一伙的,他们合起伙儿来坑你老子,光寄信管个屁用!”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得急了,呛着咳嗽了两声,又拍着胸口道,“说是个举人,他老子还不是入了那个畜牲家的赘?老子是个穷鬼,儿子更是个忘八,你只瞧他寄个信,便以为他是忠厚人了?哼!我看呐,茅坑里填不上一块锦石——老子儿子臭到一块去了!”
老十忙出声制止道,“爹,咱现在可在人家屋檐下……”
“屋檐下咋啦?你爹还缺他一片瓦遮顶不成?”
站在院中的左瑞不声不响地慢慢笼起了手。
老十又劝道,“咱再忍一段时间,这冬日里不好动弹,等到开了春……”
“你们别总拿开春不开春地来搪塞我,”那个声音呼哧呼哧的,听上去像是一条老癞皮狗到了濒死边缘似的,“你爹在上邶州教了一辈子的书,啥样儿的学生没见过?”
“你别瞧这村厮现在有模有样的当上了举人,从前那臊眉耷眼的怂样儿,比他爹在那伙畜牲家强不到哪儿去,一瞧便是个憋了一肚子坏水儿的忘八犊子!他要真有心帮咱们,早趁着立冬皇祭的时候拦御驾去了……”
左瑞“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回身走到院门前,抬脚一勾,将那道窄门反向阖上了。
他再一回身,就见老十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举人老爷回来啦?”
左瑞又轻咳了一记,温声道,“是啊,回来了。”
老十忙道,“天冷,您快进屋罢,我给您倒盏茶吃。”
左瑞温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十兄不忙劳动,我在房东那儿已然吃过了一盏茶,回来便吃不下去了。”
老十讪笑道,“那举人老爷进屋罢。”
左瑞笼着手,读书人专喜欢穿的青衫袖里都被他笼得拱起了两块,“不忙,不忙,”他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我刚回来时,见院门开着,还以为是隔壁邻家那条瞎眼的瘈狗又趁着我出去偷跑进来了呢。”
老十一听就知道左瑞方才肯定听到了屋里的话,只得赔笑道,“没呢,没呢,我一直在屋前看着,要有疯狗进门,早一口将我咬着了。”
左瑞“啊”了一声,浅笑道,“十兄知道‘瘈’字之意,可见也是个有才的。”
老十忙作揖道,“是《左传》中有‘瘈狗逐华臣’的掌故,我不过粗通《左传》而已,算不得什么大才。”
左瑞温声笑道,“十兄还是得好生检查检查,这邻家的瘈狗我是见过的,一发起疯病来,连提弥明都拉不住,万一被他咬上一口,染上了什么疯病,那就不好了。”
老十哂笑了两声,道,“行,行,我这就在院里转一圈看看。”
左瑞回了个揖礼,轻声笑道,“那我就陪十兄一同转一转罢,免得这条瘈狗躲在这院里的哪个角落里,一见十兄就冷不丁地扑上来咬呢。”
老十“哎哎”地应了两声,随即又道,“瞧您这话说的,举人老爷有赵宣子之才,还怕身前没有提弥明挡着么?就是这院里真有什么东西憋不住要咬人,也万万不能咬着您啊。”
左瑞直起身,重新笼起着手,慢慢朝院后走去,“这倒奇了,瘈狗何以辩人?”
老十立刻跟了上去,“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鼻息间有口气儿在,”他赔笑道,“总是会闻味儿的啊。”
左瑞笑了一下,是一种很礼貌的客套笑容,“是么?我读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儿呢。”
老十道,“您生来就是读‘四书五经’的材料,不比咱们,总听着这些歪门儿的野话,白惹人厌!您要是不爱听呐,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就得,千万别同那些歪门儿的话计较,平白低了您的身份呢。”
左瑞淡淡地笑道,“《左传》亦是‘五经’之一啊,”他又端出了一派读书人特有的文雅姿态,“这样说来,十兄也不是生来就是听野话的材料啊。”
老十讷讷地笑道,“举人老爷太抬举我了。”
左瑞回过身,一面笼着手慢慢地走着,一面作势东张西望道,“还真是被十兄说着了,”他浅笑道,“这院后倒没什么‘狗味儿’。”
老十讪讪地笑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左瑞的话,只得转移话题道,“不知,”他抿了下唇,“举人老爷今儿在外头吃的茶,可是比在家吃得滋味儿好么?”
左瑞笑道,“我在家乡时,除非有贵客临门,平日里一般也不吃茶,”他微笑道,“就是家叔家伯去了城里的茶馆,也是只照着汤水饮子点,哪里能随意喝得起茶呢?”
“也就是旧师来了,我心里想着,令尊在家乡时,一惯是茶碗不离口的,这才端出茶叶来招待,若是我一人独居,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得茶的。”
老十蓦地一愣,又听左瑞淡笑道,“因此,十兄这一问,倒叫我语塞了,依我说,外头的茶,怎么都是好的。”
老十又是一怔,方开口附和道,“是是是,您说得太是了。”
左瑞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要说这定襄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就是小门小户的佣仆,要起账来也是文质彬彬,同十兄一样,一开口问话就教人语塞,怎么着都能叫我哑口无言。”
老十立时道,“举人老爷您放心,只要咱家的地一回来,咱们在您这儿吃的用的住的都能给您补上,您说多少就多少,我老十要说一个‘不’字……”
左瑞微微抬了抬笼在一块的袖管,有礼有节地微笑道,“十兄这话从何说起,若是给家乡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是个刚得了功名就不把旧师放在眼里的轻狂人呢。”
老十一滞,刚要拍着胸脯再表一番衷心,就听左瑞缓缓道,“十兄宽心,立冬的时候,我便已然向太师府里投了拜帖,想来这两日,周府中的圣公之后便能看到帖上的冤情了。”
老十心中一喜,立时躬身一揖,道,“举人老爷大恩!”
左瑞同样还了个揖礼,又慢慢道,“十兄且先不忙道谢,我这儿还有一桩好消息,”他微笑道,“有一位周府门生,专善刑名法术之学,平素更是乐善好施,喜欢替人打抱不平,令尊如若能求上了他,定会沉冤得雪。”
老十又是一喜,随即奇道,“举人老爷先前不是说,您在定襄不识权贵么……”
左瑞浅笑道,“官是官,权贵是权贵。”
老十心下一松,又问道,“您与他是有结交,还是……”
左瑞淡笑着接口道,“都不是。”
老十一怔,“那家父如何能贸然上门陈述冤情呢?”
左瑞微笑道,“这便是这桩消息的妙处了,”他浅笑道,“令尊不必苦等投帖,只须待得那位门生自行来结交令尊即可。”
老十愣道,“这……这如何能得……”
左瑞温声道,“容易得很,”他微笑道,“令尊只须同几个月前的那位周府门生一样,在宫门大道前大骂一回徐国公,立时定会有周府门生自行上前与令尊结交,可不比自己去敲登闻鼓省力便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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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瘈狗逐华臣”
宋国的华阅死了。
华臣认为皋比家族力量微弱,派坏人去杀他的家总管华吴。
六个坏人用铍刀把华吴杀死在卢门合左师后边。
左师害怕,说:“我老头子没有罪。”
坏人说:“皋比私自讨伐吴国。”
就幽禁了华吴的妻子,说:“把你的大玉璧给我。”
宋平公听说这件事,说:“华臣不仅残暴地对待他的宗室,而且使宋国的政令大乱,一定要驱逐他。”
左师说:“华臣,也是卿。大臣不和顺,这是国家的耻辱。不如掩盖起来算了。”
宋平公就不再加罪。
左师讨厌华臣,他给自己做了一根短马鞭子,如果经过华臣的门口,必定快马加鞭。
十一月,国内的人们追赶疯狗。
疯狗跑到华臣家里,人们就跟着追进去。
华臣恐惧,就逃亡到陈国。
《左传》:宋华阅卒。
华臣弱皋比之室,使贼杀其宰华吴。
贼六人以铍杀诸卢门合左师之后。
左师惧曰:“老夫无罪。”
贼曰:“皋比私有讨于吴。”
遂幽其妻,曰:“畀余而大璧!”
宋公闻之,曰:“臣也,不唯其宗室是暴,大乱宋国之政,必逐之!”
左师曰:“臣也,亦卿也。大臣不顺,国之耻也。不如盖之。”
乃舍之。
左师为己短策,苟过华臣之门,必聘。
十一月甲午,国人逐瘈狗,瘈狗入于华臣氏,国人从之。
华臣惧,遂奔陈。
2 “提弥明杀瘈狗”
城中有疯狗,人驱赶它。
狗不知道自己疯了,恼怒人的驱赶就回头咬。
人讨厌它的疯狂就忽略它是条狗,所以置之不理。
狗于是因为人不计较,便发泄它的疯狂咬得更厉害。
而人也就拿它没什么办法了。
如今这世上那里有提弥明这样的人来打死它,以快人心啊?
《寓林折枝》:邑有瘈狗,人逐之。
狗不自知其瘈也,怒人之逐而反噬焉。
人恶其瘈而忽其为狗,故置之。
狗于是以人之不较也,遂逞其瘈而噬愈甚。
而人亦竟无如之何。
安得世有提弥明者搏而杀之,以快于人乎?
3 “提弥明身护赵宣子”
秋九月,晋灵公请赵盾喝酒,预先埋伏下甲士准备攻杀赵盾。
赵盾的车右提弥明发觉了,快步登上殿堂,说:“臣子陪侍国君饮酒,超过三杯就是违背礼节。”
说完便扶着赵盾下了殿堂,晋灵公急忙唤出猛犬,提弥明徒手与猛犬搏斗,并打死了它。
赵盾说:“废弃忠良之人而用猛犬,犬虽猛又有何用!”
一路且斗且退,提弥明为掩护赵盾被杀。
《左传》: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
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
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
明搏而杀之。
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
斗且出,提弥明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