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眉头一挑,嘿然不语。
左瑞浅笑道,“十兄不愿去敲登闻鼓,只因不想把此事闹大,但目前看来,除非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否则……”
老十笑了笑,头一次打断了左瑞的话,“即使要闹大,也不应大骂徐国公啊,”他淡淡道,“依我说,那姓宋的同姓彭的最该挨骂,用上什么腌臜野词儿都不为过,但此事与徐国公本无直接利害关系,何必要痛骂无辜之人呢?”
左瑞道,“我虽没见过彭大人与宋大人,也不知此二人于上邶州究竟如何行事,但说到底,”他淡笑道,“那两位大人原是奉旨前往上邶州的,设若骂了那两位大人,不就等于当街打了当今圣上的耳光么?”
老十顿了一顿,又听左瑞继续道,“再者,冬至前后,各地来定襄述职的州官也都快到了,咱们上邶州那位罗刺史往常是怎么办事的,咱们谁也不清楚。”
“不过十兄细想,一旦那罗刺史在圣上跟前说了‘新政见行,海晏河清’,难道十兄还有那份本事,仅用家乡的一个区区知县便能反驳成‘赎买苛政,鸡犬不宁’了么?”
老十想了想,小声道,“可我听说,”他谨慎道,“圣上从前是做过的地方官的,总不至于同盛朝德宗一样,能轻而易举被朝官蒙蔽罢?”
左瑞不咸不淡地反问道,“圣上既是做过地方官的,如何还会一力推行‘赎买之策’呢?既要推行‘赎买之策’,如何还会放任手下官吏破家敛财呢?”
老十一噎,道,“许是圣上是一时被亲近小人所蒙蔽了,因此才……”
左瑞接口道,“同是受人蒙蔽,亲近小人与朝廷官吏又有何不同呢?”
老十愣了愣,仍是不同意左瑞的处理方案,“这定襄是什么地方,宫苑前街守卫何等森严,如何是想能喊骂就喊骂得了的?万一申冤不成,先被左右金吾卫乱枪刺死了,岂不无端就成了冤枉鬼了?”
左瑞道,“断不至于此,上回那位周府门生,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
老十道,“那是因为他有官身所护,如若没有……”
左瑞道,“下元节时,定襄城内的宫观士庶,家有信道者必设斋建醮,这道服不比官服,究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儿,人人可穿,又无须镶金嵌银,”他微笑道,“金吾卫如何能分辨得出服道之人是否有官身在护呢?”
老十撇了下嘴,道,“纵使分辨不出,但若入了牢狱,终究还是要报上姓名身份的。”
左瑞道,“有圣公后裔相帮,即使入了牢狱,也终不会受皮肉之苦,再者,”他沉吟道,“十兄就是不报姓名身份又如何?刑狱掌官一听事涉徐国公,便知此事不小,定是不敢无端折辱十兄的。”
老十反问道,“那倘或圣公后裔袖手旁观,此事又该当何解?”
左瑞道,“即使圣公后裔有心袖手旁观,但此刻他们居于太师府,事涉徐国公,周太师如何会置之不理?”
老十道,“这倒难讲了,”他冷冷道,“圣上既已被亲近小人所蒙蔽,如何还听得进堂下忠臣之谏?”
左瑞道,“倘或周太师不理,必有小人趁机妄进谗言,直指上回叫骂徐国公的周府门生不恭不敬,为着重臣体面,须得从严处置,方能安得人心,”他淡淡道,“周太师管了上一回,就必定会管十兄这一回。”
老十笑了一下,追问道,“那若是周太师既不顾圣公颜面,又下了决心舍弃那位莽撞门生,我辈岂不任人宰割?”
左瑞道,“倘或到了那一步,”他伸手比了个揖礼的手势,但没躬下身去,“我向十兄保证,定会亲自替令尊写了诉冤状子,到周府门前跪请……”
老十不等左瑞说完,便“哈”了一声,像终于捉到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眯起了眼,冷笑道,“这说来说去,原来举人老爷是想放着赵宣子不当,上赶着去学‘毛遂自荐’啊?”
左瑞温声道,“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老十冷笑道,“家父真没说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左瑞一番,“‘利欲熏心,随人翕张’,怎可堪为国之栋梁?”
左瑞温声笑道,“孔圣人尝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令尊终身任教,‘四书’理应是读得熟透了的,怎地陡然一落难,竟连孔圣人的话都不记得了呢?”
老十又是一噎,随即愤懑道,“分明是你求靠无门,还要拿我家冤情来作你的铺路石,”他嘲讽道,“门前跪请算什么本事?要能得跪,我自己便去跪了,如何能无端便宜了你去?”
左瑞浅笑道,“那十兄这便去跪罢,”他揖了一揖,“好走不送。”
老十顿时被激得一个倒仰,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你、你……”
左瑞躬着身,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浑然一派读书人的风骨,叫人想骂都寻不出词儿来。
老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滞涩了许久,忽然,他又放下手来,冷声道,“我家兄弟众多,这申冤一事又事关重大,实在不能让举人老爷一人全担了干系。”
左瑞直起身来,淡笑道,“是啊,令尊年纪渐长,哪里受得了牢狱跪请之苦?还是须得有儿孙在侧侍奉才好。”
老十淡漠道,“是啊,举人老爷亦是为人父者,自然知道这子嗣不孝,最伤父者心。”
左瑞笑了笑,道,“十兄说得是。”
老十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一旦我家的田地回来了,家父定会亲自上门,向令尊送礼道谢……”
左瑞淡淡地截口道,“不用,立者已立,达者已达,何须多礼?”
老十一怔,道,“举人老爷很有古之‘王良执辔’之风,可为何……”
左瑞道,“我听说华傲国的木速蛮最善驭马,十兄的这句‘执辔’,还是去恭维家乡的木速蛮罢。”
老十忙道,“我不过是想起了《荀子》中的一句‘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举人老爷若不喜,我往后便不说了。”
左瑞笑了一下,扯着皮却不到肉里的那种笑,“十兄抬举了。”
老十见状,只得躬身一揖,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举人老爷容我同家父家兄商议一番。”
左瑞回礼道,“自然,只是‘逝者如斯夫’,还请十兄顺时施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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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子贡说:“假若有一个人,他能给老百姓很多好处又能周济大众,怎么样?可以算是仁人了吗?”
孔子说:“岂止是仁人,简直是圣人了!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呢。至于仁人,就是要想自己站得住,也要帮助人家一同站得住;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而推己及人,可以说就是实行仁的方法了。”
《论语》: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2 黄庭坚《赠别李次翁》:利欲熏心,随人翕张。国好骏马,尽为王良。
3 “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
《荀子》:羿、蜂门者,善服射者也;王良、造父者,善服驭者也。
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
人服而埶从之,人不服而埶去之,故王者已于服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