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恭复拿起巾子,半似拭面半似掩口地笑道,“难得见大哥如此褊刻。”
徐知温微笑道,“我一向尖酸,不信去问五弟,”他玩笑般地道,“五弟一定记恨我许久了。”
徐知让咽下一口馄饨,道,“‘名门家犬’这四个字是父亲说的,”他用勺子撩了下碗里漂浮着的青葱,“我如何敢议论‘尖酸’?”
徐知恭哈哈一笑,道,“五弟这是在效仿司马德操事事称好么?”
徐知让嘟囔道,“随三哥怎么说,左右我下元节也是不出去的。”他顿了顿,又道,“再者,我觉得父亲定不乐意看到我们与陆淮长私交过甚。”
徐知温微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来‘私交过甚’这一说呢?”
徐知让张了张口,道,“那江南的盐政一事,”他犹豫着看了徐知温一眼,“陆淮长一定会借机将其委寄与大哥的。”
徐知温浅笑道,“我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与朝中往来,不过二三旧友而已,”他笑着反问道,“纵使他委寄与我,我又能如何?”
徐知让怔了怔,又去看徐知恭,徐知恭轻笑道,“是啊,五弟真是多心了,你我无官无职,旁人就是有所求,你我也无甚解啊。”
徐知让被说住了,“那……”
徐知温温声笑道,“五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知让抿了下唇,道,“大哥和三哥心里明白就好,”他瞥了徐知恭一眼,“或许是我与陆淮长交情甚浅,不比大哥知道他的益处,只是我觉得,陆淮长其人,若是就势作了崔威考,恐怕其下也无人能作崔符平罢?”
徐知温笑了起来,侧头对徐知恭道,“三弟还说我刻薄呢,五弟这般促狭,怎么不见三弟说五弟去?”
徐知温笑起来轻轻的,眉眼一弯,便像是盛着一汪被云中松烟笼着的七里青溪,翠嶂榕影,深不见底。
徐知恭看了他一眼,低头抿了口酪,才道,“方才是我说话冒失了,大哥见谅。”
徐知让倒不怯徐知温,不知怎么的,自从周胤绪在琅州铩羽而归后,徐知让就开始不怎么怕徐知温了,“许大哥轻狂,就不许我佻薄了么?”
徐知温淡淡道,“五弟这话若是让贵妃听见了,”他瞟向徐知恭,“怕是又要挨一顿好打呢。”
徐知让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徐知温悠悠道,“倘或陆淮长能作崔威考,那圣上岂不是就成了汉灵帝?”
徐知恭低头吃酪。
徐知让却道,“汉灵帝昏昧贪庸,公私不分,圣上断不会如此。”
徐知温笑了笑,没接徐知让的话,转而道,“时辰不早了,五弟该去进宫去陪四皇子了。”
徐知让应了一声,道,“四皇子那边,”他看了徐知恭一眼,见后者并无反应,于是道,“我就替大哥回绝了罢。”
徐知温点了下头,不再多说,只道,“五弟看着办罢。”
徐知让站起身,在桌前朝两位兄长行了一礼,尔后才缓步退了出去。
徐知让刚一走,徐知恭就开口道,“大哥没听出来?”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道,“听出来什么?”
徐知恭道,“五弟是在恭维大哥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那他大约是没恭维到点子上,”徐知温浅笑道,“我还真没听出来呢。”
徐知恭叹道,“这也不怪大哥,五弟从小被惯得厉害,自然不大会恭维人了。”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道,“三弟既听出来了,便也以为圣上是汉灵帝了?”
徐知恭笑了一笑,道,“我只听出五弟敬仰大哥似东汉崔符平,效仿舜帝侍父,颇有先贤遗风。”
徐知温淡淡道,“崔符平为崔威考之子,五弟若真有此意,那我同陆淮长不是就差辈儿了么?”
徐知恭淡笑道,“所以我才说五弟不大会恭维人啊。”
徐知温道,“五弟会不会恭维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弟是不愿听见旁人把我和陆淮长说差辈儿的,”他看向徐知恭,半似玩笑地说道,“我若是和陆淮长差着辈儿了,那三弟岂不是更要低他一头了?”
徐知恭一怔,就听徐知温微笑道,“三弟是素来谦逊,我却不愿看到三弟总是事事落人一头。”
徐知恭忙道,“劳大哥费心了。”
徐知温又看了他一眼,道,“再者,舜帝之目盖重瞳,我无此异貌,又如何能担三弟的一句‘肖似舜帝’呢?”
徐知恭一愣,随后不禁道,“大哥的意思是……”
徐知温淡笑着接口道,“我的意思是,言必称尧舜,乃孟圣人之举,孟圣人最敬孔,三弟若有什么话,不如待到下元节时同孔氏子弟一并说了才好。”
徐知恭顿了一顿,道,“可孟圣人素以孔圣人为师,这弟子之言,为师尊者,也不一定能全然听得进去啊。”
徐知温笑道,“只要三弟说了,不怕有心人听不进去。”
徐知恭想了想,依言应了下来。
徐知温又道,“还有,”他重申道,“纪氏女的事,三弟就算实在不愿听我的,也一定要听一听父亲的。”
徐知恭一滞,随即哂笑道,“大哥说什么呢,大哥的话,我哪里有不听的?”
徐知温抿了抿唇,道,“如今那‘山池院’古怪得很,五弟在弘文馆读读书倒也罢了,三弟可别再往处沾染了。”
徐知恭眉头一动,道,“大哥是疑心,四皇子在宴上能说出那样的话,是皇后在‘山池院’里安插了人,背着纪氏女教得他了?”
徐知温皱了下眉,道,“我相信那话是四皇子自己说的。”
徐知恭奇道,“难不成大哥也相信‘神童’之说么?”
徐知温道,“正是因为我同圣上一样,对史载‘神童’诸辞一概不信,我才说那‘山池院’有古怪。”
徐知恭亦跟着皱了皱眉,随即道,“凭他如何古怪,”他抿唇道,“圣上总不至于当真即刻废了武庙之祀罢?”
徐知温扬了下嘴角道,“是啊,断然不会,圣上熟读古书,又一向不讳史官笔墨,便自然知道,倘或废了武庙,至多是中兴守成之功;如若能废了文庙,”他淡笑道,“那才是真真正正、能名留青史的圣君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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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司马德操事事称好”
司马徽从不说别人的短处,当时人有拿其他事物来问司马徽好坏,司马徽不辨高下,事事都说好话。
司马徽的妻子知道后便责备他:“人们认为您有高尚的道德,所以事事告诉于您。您为什么善于辩论却对他人事事说‘好’呢?”
司马徽回答说:“你的话也很好。”
《世说新语》引《司马徽别传》:时人有以人物问徽者,初不辩其高下,每辄言佳。
其妇谏曰:“人质所疑,君宜辩论,而一皆言佳,岂人所以咨君之意乎!”
徽曰:“如君所言,亦复佳。”
其婉约逊遁如此。
2 “肖似东汉崔符平,效仿舜帝侍父”
崔烈,字威考,祖父崔骃,父亲崔盘,从弟崔寔,在幽州有名望,因此历任太守、九卿等职。
中平二年,汉灵帝亲自开鸿都门榜买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
有钱人先进献财物再当官,较穷的人先当官后再加倍交钱,有的人往往是通过宦官或者灵帝幼时乳母的关系才能出任三公。
当时,段颎、樊陵、张温等人虽然立有军功或是在朝廷内外很有声望,但也都是先进献钱物,然后才能登上三公之位。
时任廷尉的崔烈通过汉灵帝的乳母程夫人的关系,只花费五百万钱就买来司徒一职。
崔烈拜官之日,汉灵帝亲自参加百官聚会,并回头跟身边的宠臣说:“朕后悔没坚持一下,本来司徒这个官职可以卖到一千万钱的。”
程夫人回答:“崔公可是冀州名士啊,起初哪里肯买官?还不是亏我撮合,陛下反而不知道我的好心吗?”
从此,崔烈名望衰退。
时间久了,崔烈也内心不安。
一日,他从容问儿子崔钧:“我位居三公,现在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
崔钧回答:“父亲大人您年少时就有很高的名望,又历任太守,大家都议论你应该官至三公,而如今你已经当了司徒,天下人却对你失望。”
崔烈追问道:“这是为何?”
崔钧答道:“议论的人都嫌弃你有铜臭。”
崔烈大怒,举起手杖要打崔钧。
崔钧时任虎贲中郎将,穿着武官服,见父亲要打自己,立时狼狈而逃,崔烈在后面追骂道:“死兵卒!你父亲一打你就跑,这是孝子的行为吗?”
崔钧回头道:“舜侍奉他的父亲,小杖则挨,大杖则跑,这不能说是不孝。”
崔烈于是惭愧而止。
后来崔烈拜任太尉。
《后汉书》:寔从兄烈,有重名于北州,历位郡守、九卿。
灵帝时,开鸿都门榜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
其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而后倍输,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
是时,段颎、樊陵、张温等虽有功勤名誉,然皆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
烈时因傅母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
及拜日,天子临轩,百僚毕会。
帝顾谓亲幸者曰:“悔不小靳,可至千万。”
程夫人于傍应曰:“崔公冀州名士,岂肯买官?赖我得是,反不知姝邪?”
烈于是声誉衰减。
久之不自安,从容问其子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
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守,论者不谓不当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
烈曰:“何为然也?”
钧曰:“论者嫌其铜臭。”
烈怒,举杖击之。
钧时为虎贲中郎将,服武弁,戴鹖尾,狼狈而走。
烈骂曰:“死卒,父楇而走,孝乎?”
钧曰:“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烈惭而止。
烈后拜太尉。
3 “汉灵帝公私不分”
汉灵帝还喜好积蓄私房钱,收集天下的各种奇珍异宝。每次各郡、国向朝廷进贡,都要先精选出一部分珍品,送交管理皇帝私人财物的中署,叫做,“导行费”。
中常侍吕强上书规劝说:“普天之下的财富,无不生于阴阳,都归陛下所有,难道有公私之分吗?”
《后汉书》:时,帝多稸私臧,收天下之珍,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名为,“导行费”。
强上疏谏曰:“天下之财,莫不生之阴阳,归之陛下。归之陛下,岂有公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