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日,徐府。
“天天渐渐冷了,”徐知温往徐知让手边推过一只孔明碗,“酥酪嫌腥气,那鸭肉馄饨总该吃两个罢。”
徐知让抱过碗,“那四皇子……”
徐知温接口道,“五弟昨儿回来说的事儿我同三弟商议了,”他微笑道,“我觉得不行,三弟倒觉得尚可谋议。”
徐知让舀起一只馄饨,“既然大哥觉得不行,”他咬下一点儿馄饨皮,露出里面暗褐色的馅儿来,“那就不行罢。”
这反应倒出乎徐知温的意料之外,他扬起眉,与在一旁正小口抿着酥酪的徐知恭对视了一眼。
徐知恭放下酥碗,“五弟也不听听我怎么想的么,”他拿起巾子拭了拭嘴角,半是玩笑道,“仅听大哥一言就断口回绝,真让我好生伤心啊。”
徐知让随口引道,“《孝经》云:‘必有先也,言有兄也’,难道三哥连《孝经》中语都不记得了吗?”
徐知恭笑道,“五弟近来大有长进啊,”他看向徐知温,“不过还是比不了大哥,连《宋史》都能读出‘孝义’来。”
徐知温浅笑道,“读书无所解,可谓书簏矣,”他微笑道,“我既不论功名,如何还要争得他人与我来解?”
徐知让顿了一顿,忽而开口道,“是啊,圣人一言解法甚多,”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徐知温道,“譬如‘一德格天’一词,大哥以为,该当何解?”
徐知温笑了笑,道,“这便须得斟酌了。”
徐知恭却道,“这一词倒容易,”他信口即道,“从古为召公,祗今似秦桧。”
徐知让一愣,手里的勺子在碗壁上碰出“叮”的一记清脆声响,“何来那秦桧一解?”
徐知温朝徐知恭笑道,“瞧瞧,三弟才说他近来有长进,这会儿还不是老样子么?”
徐知恭笑着向徐知让答道,“《宋史》中载,昔年秦桧专权,把持朝政,宋高宗受其蒙蔽,亲书‘一德格天’四字扁其府阁,此后秦桧再无顾忌,于宋廷之中大肆铲除异己,乃至有宋一朝再无北伐之力。”
徐知让怔了一怔,方道,“方此四字也不能说明什么,圣上大约只是取《尚书》中意。”
徐知恭笑道,“是啊,”他复端起酪碗,“或许是圣上自比周成王,倒也说得过去。”
徐知温微笑道,“圣上自比周成王不要紧,但把周太师比周公,”他轻笑道,“可不就成了‘四书’中的一个笑话了?”
徐知让却没笑,“因此,”他沉吟道,“大哥是觉得,此时利用四皇子对付宋氏,是太过冒险了么?”
徐知温浅笑道,“谁说利用四皇子了?”
徐知让又是一怔,就听徐知温道,“四皇子懵然不知世事,岂是你我能利用得了的?”
徐知恭笑了一下,放下碗,表态道,“我是赞同利用那个纪氏的,”他微笑道,“可偏偏呢,大哥说上回纪万里的事儿已然得了一场不痛快,这回再贸然行动,恐怕会惹父亲生气……”
徐知温斜了徐知恭一眼,接口道,“我是觉得那个纪氏无妾妇之态,难以掌握。”
徐知恭笑了笑,道,“彭寄安的话,大哥不可全信。”
徐知让听得半懂不懂,到此刻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为何?”
徐知恭悠悠道,“民间有俗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徐知温淡笑道,“那都是穷措大们编出来的顽话儿,三弟也信它么?”
徐知恭微笑道,“信不信也不由我说了算。”他顿了顿,又道,“我只觉得那纪氏全然一副小女儿情态,还不如昔年那恭嫔……”
徐知温截口道,“行了,”他淡淡道,“三弟既觉得可行,直接去向父亲提议便是,何必要来问我呢?”
徐知让想了想,不由奇道,“大哥与三哥皆未见过纪氏,又怎知那纪氏可否能为贵妃所用?”
徐知温看了徐知恭一眼,道,“我不知三弟如何想,”他淡笑道,“我只觉得,能从《女诫》中看出《论语》来的女子,总比从《论语》中看出《女诫》来的难掌控一些。”
徐知让应了一声,道,“可是《女诫》中有《论语》句,而《论语》中无《女诫》语啊。”
徐知恭笑道,“‘子见南子’语,女闻则诫也。”
徐知让摇头道,“孔圣人见南子,其后是乃以己为誓,而非苛责南子不端,三哥如何说要女子闻之足戒呢?”
徐知温笑了起来,“这则五弟解得倒好。”他微笑着看向徐知恭道,“我看那纪氏便似南子,因此,彭寄安的话,着实全然可信。”
徐知恭笑了一笑,不再分辨,只道,“大哥是太小心了。”
徐知温微笑道,“如何能不小心?昔年秦桧于宋高宗一朝何等风光,连司马温公之后都要听其摆布,最终还不是落得父死子废的下场?”
徐知恭抿了下唇,转而道,“其实二皇子的文章,”他看向徐知让道,“也不是很难取得罢?”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道,“国子监的话,”他皱了下眉,“不难。”
徐知恭笑道,“那便好了,”他淡笑道,“说到进国子监,整个东郡还有谁能比孔氏子弟更加名正言顺呢?”
徐知让原来就对孔氏观感平平,此刻听到徐知恭这样讲,立时想起了上回的那一顿打来,“算了罢,”他淡漠道,“孔氏多大规矩,从前隔着一围曲阜还好些,这回进得定襄来,指不定多跋扈呢。”
徐知恭朝徐知温笑道,“看罢,我就说五弟定不肯同咱们一道去淮长兄那里过‘下元节’,大哥还偏不信。”
徐知让一愣,随即道,“原来大哥和三哥与陆淮长相约而行,是想见一见孔氏子弟么?”
徐知恭笑道,“不全是。”
徐知让摇了下头,道,“陆淮长和孔氏是一样的跋扈。”他嘟囔道,“再者,待到‘下元节’时,定襄必定冷得很。”
徐知温温声笑道,“孔氏子弟是跋扈,但历来跋扈之人定有可跋扈之处,正如父亲所说,孔氏子弟乃‘名门家犬’,自古只有‘狗仗人势’一词,”他微笑道,“何尝能有‘人仗狗势’一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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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古为召公,祗今似秦桧”
“一德格天”一词,原本出自《尚书·君奭》篇,是说周成王时,召公任太保,周公任太师,他们同时成为成王身边的辅弼大臣,召公感到不高兴,于是周公写下这篇《君奭》,意在劝勉召公。
后来被宋高宗用作赐予秦桧的匾额。
《尚书》: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周公作《君奭》。
《宋史》:十五年,熺除翰林学士兼侍读。
四月,赐桧甲第,命教坊乐导之入,赐缗钱金绵有差。
六月,帝幸桧第,桧妻妇子孙皆加恩。
桧先禁私史,七月,又对帝言私史害正道。时司马伋遂言《涑水记闻》非其曾祖光论著之书,其后李光家亦举光所藏书万卷焚之。
十月,帝亲书“一德格天“扁其阁。
十六年正月,桧立家庙。
三月,赐祭器,将相赐祭器自桧始。
2 “子见南子”
《论语》: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如果我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就让上天谴责我吧!”
3 “秦桧父死子废”
《宋史》:然桧死熺废,其党祖述余说,力持和议,以窃据相位者尚数人,至孝宗始荡涤无余。
开禧二年四月,追夺王爵,改谥谬丑。
嘉定元年,史弥远奏复王爵、赠谥。
4 “读书无所解,可谓书簏矣”
《晋书》:柳字叔惠,亦有名誉。少登清官,历尚书左右仆射。
时右丞傅迪好广读书而不解其义,柳唯读老子而已,迪每轻之。
柳云:“卿读书虽多,而无所解,可谓书簏矣。”
时人重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