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欢迎太过隆重。”李察取笑着说,“我们承受不起咧。”
“亲王殿下已经知晓。”侍卫队长正色说,“他已下令彻查,不日就将有结果。”
“但愿如此。”他口中说,心中却不抱任何幻想。那人不是普普通通的商人,而是真正的杀手。善于伪装,狡诈如狐。他可以是商人,也可以是乞丐;既能成为渔夫,也能变作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的侍卫。他不认为他们能抓住对方。但他什么也没说。
侍卫队长在前方领路,红袍卫士则抬着身受重伤的红鸽走在最后。在一座花园旁的住所侍卫队长停下了脚步,介绍站在门外的一名白袍老妪。
“她是亲王殿下的御用医师。”老妪披散灰白长发,脸色红润,捧着药物箱子的双手却粗糙如枯木。李察听说过狭海城邦的医师,她们惯常采用蝎子与蚂蟥,焚香及毒素医治病患。就他看来,她们的医术比魔法和炼金术更像巫术。“她会治疗好这位大人。”侍卫队长说。
出于礼节,他们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学士小姐瞅准机会,开口询问道,“亲王殿下呢?他为何没有屈尊前来?”
“殿下事务缠身。”侍卫队长的面容僵硬如石。他挥了挥手,“请诸位客人先行休息。亲王自会在适当的时间接见你们。”他拒绝透露有关亲王的一切情况。“一切由亲王决定。”这是他在他们的追问下的唯一说辞。
房间共有上下三层。宽敞通风,不乏装点,地上铺海鸥绒毯,有红酒可喝,还有书可读。高处的景观十分壮丽,一扇窗朝东,可以越过白石墙看到平静的海面,另一扇可以俯瞰曲水流觞的花园。精心雕琢的阳台石柱上摆着躺椅和圆桌,让他们可以在此享受阳光。
他们将昏迷不醒的红鸽安置在西面的房间。老妪半蹲在他的床前用蚂蟥吸去红鸽伤口上的污血,然后用捣碎的草药糊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李察分辨出里面有消炎的蔓丛茧与犬型根。
“他的伤不重,只是受了惊吓。”老妪说。
“她说今晚这位大人就会醒来。”翻译说。老妪从箱子里抓出几粒药丸。“每天一颗。很快就能结疤痊愈,下地自由行走。”
“娜丽雅。”学士小姐吩咐女侍,“你来照顾他。如果他醒来,就通知我们。”
李察则送他们下楼,同时各自塞给他们一把当地银币,“如果没有吩咐,请不要打扰我们。”他告诉奴隶翻译。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将老妪交给他的药剂统统倒掉,然后回到房间。
“今天那名杀手……”学士小姐忧心忡忡。
“那是警告,他没想要红鸽的命。”李察告诉她。那支海象牙足以洞穿心脏。
“可是他究竟想要警告什么?”学士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她虽见识非凡,但也难免担惊受怕。她紧锁眉头。“又是谁在背后策划主使的?”
他们为谈判而来,对方的目的便显而易见。不外乎从中阻挠,以使他们知难而退。“要知道答案只能靠自己去寻觅。”李察未作休息,他叫上了女法师。“我们出去走走。呆在这里就像笼中鸟,井底蛙。唯有监牢外才会有流言四起,才有收获。”
“注意安全。”陆月舞嘱咐。
安全?他瞅了眼活动手指,心情愉快的法师,心想她应该担心的是罗茜的对手才对。
他们离开房间,出乎意料的并未遇见任何阻碍。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好几名侍卫都对他们的闲晃视而不见。
“这边走。”夸口知晓流水宫殿秘密通道的吟游诗人普沃普解释,“这里是流水花园,不是亲王深居的宫殿。贵族皆能在其中漫步。我们只需大摇大摆地出入就行。”
白石墙之外就是拥挤狭小的街道,两旁的石头房屋仿佛是争抢阳光的藤蔓,在房顶上搭着的木架子不断往上延伸,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最终它们的手脚全都纠缠交织在一起,再也不分你我。难怪这里又被称作盗贼天堂。窃贼与杀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是李察毫不怀疑一场大火就会彻底毁灭这一切。
他们在吟游诗人的带领下经过晾晒衣服,堆满竹筐的小巷,踏过吱呀作响的老木桥,在错综复杂的水路边沿着湿滑的小路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一片由木板搭建的浮台上,跨过摇摇晃晃的木架子,吟游诗人所说的剑鱼酒馆就在眼前。
“瞧啊,十来年了。”吟游诗人用力嗅着空气里浓重的鱼腥气和泡沫啤酒的味道,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感慨道,“这地方还是没怎么变。”他向他们招呼着,当先推门而入。
酒馆里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十来个黑漆漆的瓦利亚人和六名白黄皮肤的混血人种各自聊着天,他们大声吵闹,都在试图盖过对方的话音。
“来点儿什么?”站在一只五米长剑鱼身子下面的店家头也不抬地问。
“三杯啤酒。”
他们在角落边寻了个座位,等了一会,老板就用肥大的手抓着三个脏兮兮的大木杯子出现了,每走一步都溅出一些泡沫来。
“维格纳。”吟游诗人好像认出了店家,他显得有些激动,“是我,我是普沃普呀。”
店家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着他。“我只知道有人冒充贵族的私生子骗取钱财,什么时候连我这个破烂如猪圈的酒馆也被骗子看上了。”他咚的一声重重放下酒杯,充满杂志的啤酒溅了一桌。“什么普沃普,难听的名字。我没任何印象。别以为乱攀亲戚就能免去酒钱。”他甩开吟游诗人的手,恼怒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吟游诗人的手僵在半空。“竟然没人记得我了。”他的脸上一片黯然。“没人记得那个惹是生非的混账小子了。”
什么也敌不过时间。李察将一杯啤酒推到他的面前,“喝一杯酒吧,它会使你忘记烦恼。”
吟游诗人道了声谢,举起杯子将啤酒一口气干掉一半,随后陷入了沉默。
李察试着抿了一口,他发现狭海盛产的葡萄酒和泡沫啤酒之间的差异有如天上与地下。他无法忍受这种涩嘴的苦味,不得不埋下头将那口酒吐在了地板上。暗黄色的酒液顺着地板上的缝隙,滴入了脚下涌动不休的浪涛里。
“他们在谈论海怪。”罗茜悄声告诉他。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这座船屋令她感到难受。李察顺着她偷偷指着的那桌人望去。那一桌有五个人,他们皮肤黝黑,手臂肌肉鼓胀,像是船上水手。他们的语速飞快,浓重喉音使得李察难以分辨他们所说的词汇,但是“海怪”,“死亡”,“幽灵”等词他依然听得分明。
“他们说有好些海盗窝都遭到了洗劫。”罗茜接着说。
“和我们遇见的一个样。”李察说。
“也许是道听途说。”
李察看了默默唉声叹气的吟游诗人一眼,“应该不会有差。”他告诉女法师,“瓦利亚人对巫术生物深恶痛绝,若不是确有其事,绝不会谈论此事。他们只会将之当做玩笑。”看看他们,他们脸部紧绷,手指发颤,这是恐惧的表现。
“是吗?”罗茜随后便一言不发。她埋着头,双手握着油腻的木酒杯,但一口也没动。
她的兴致不高,偶尔抬头望向他的眼中好似流露迷茫。她怎么了?他刚刚开了口,邻桌的人却突然出声打断,“白皮肤魔鬼,西大陆猴子。”
李察与罗茜从始至终都入乡随俗地使用瓦利亚语交谈,不过现在看样子依然有人听出了他们的口音。满嘴啤酒和大蒜、洋葱味道的邻桌瓦利亚人说出的两个字眼仿佛带着魔力,喧闹的酒馆里立即安静下来。
身体瘦长,就差浑身长毛的猿猴站起来。“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这些白皮肤脏鬼。”他的脸就像猴屁股。他醉醺醺地走到了他们旁边。“这里不招待魔鬼。”
李察把他的酒杯移开了一些。他瞥了一眼酒馆老板,后者避开了他的眼神。他又瞅向酒馆里的其他人,黑皮肤瓦利亚人仇恨地凝视着他,混血人种则远远躲开。狭海城邦里从没发生过帮助西大陆人的事。谁喜欢法师和炼金术士?
“付钱,然后滚蛋。”没毛的猴子手掌拍打桌面。重重一声,李察觉得他的手一定通红了。“否则就换刀剑来招待你们。”
“我要喝光我的啤酒。”他说。
“我瞧得清清楚楚。”红脸猴子恼怒地叫道,“我看见你将它吐了。”
他的话引起酒馆里一阵骚动与谩骂,仿佛李察的动作是在他们的脸上吐了一泡口水。李察一脸平静地告诉他,“因为它的味道就像你这爬虫一样让人作呕。”
“我会打得你呕吐。然后掰开你的嘴巴再把它们统统给你灌回去。”
打着醉拳的猴子朝他扑了过来,途中撞倒了桌子,飞起的酒杯里洒下的酒水将吟游诗人淋了个通透,还有一部分洒在了罗茜的裤子上。
这下一点也不安全了。李察心想。
骨瘦如柴的猴子歪歪扭扭地扑来,仿佛马戏团里被人取笑的笨熊。他一拳击向李察握着酒杯的手,另一只手来了个黑虎掏心,抓向他衬衫的纽扣。李察轻巧的一个回旋,让红脸猴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在一张桌子上,摔倒在一片木茬及满地啤酒的泡沫里。酒馆老板在一旁心痛地大叫,“我的桌子,我的桌子。”
“我赔你的桌子。”李察告诉他。
“没人会要你们西大陆猪的钱。”一个满脸痘疤,手臂涂满油彩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定是在外面听到了响动,然后又看见了酒馆里发生的一切。两个跟班紧随其后。
“不要吗?”罗茜的指间金币的光芒闪动。她阴着脸,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在积蓄力量。但愿别把她惹怒。李察飞快地瞥过左右,眨眼间这里就能变成火海。
“那是货真价实的金船。”一名跟班小声说,另一名跟班在一旁低声附和。
“不要!白魔鬼的钱就像大粪!”刺耳的声音从痘疤男的嗓子中挤出。他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旁,“千湖之城不欢迎你们这种人。这是个体面的城市。”
李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地方足够体面。他一动不动,漠然地瞧着他。就他看来,他们不比马戏团里的小动物好多少。至少它们呲牙咧嘴时还能分清局势,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加紧尾巴,什么时候应该卖弄乖巧,以免被鞭子狠狠抽上一顿。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痘疤男人满嘴恶臭。口中喷出鱼腥味。“你们这些婊子养的!”
红脸猴子甩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鱼肉糊贴在他的脸上,惹人发笑。他一把抹去脸上黏糊糊的污渍,愤恨地盯着他们。他的眼中好像要喷出火来。
“他们的耳朵里塞满了牛屎!”红脸猴子愤怒地叫嚣,完全失去了理智地再次扑了过来。一名跟班也在他的后面挥起老拳。另一名小个子的跟班则扑向了吟游诗人。
“我不是西大陆人!”吟游诗人无力地辩解,被狠狠砸中眼眶。
“你和他们一伙。”跟班狞笑道,“通常我们将你称之为叛徒。”
“我不是叛徒。”吟游诗人捂着眼睛,一边争辩一边狼狈地闪躲。他在桌椅间跳来跳去,踢倒桌椅,酒杯乒乓摔落一地,引得酒馆老板不住哀嚎连连。
李察闪过红脸猴子的拳头,伸脚绊倒紧接扑来的长辫子跟班。唰的一声响,长剑的光华在昏暗的灯光下蹁跹跳动。酒馆里顿时炸了锅。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客人们开始连滚带爬地跑向出口——但仅限于混血人种。黑皮肤的瓦利亚人全都站了起来,他们聚在一起,目光肃然地紧盯着李察。那名长辫子的跟班倒在他的脚下,身下有一滩蔓延的浓稠血迹。红脸猴子吓得嘴唇发抖,一张椅子砰然倒地的声音带回了他的呼吸,也带来连连的呕吐。
小个子跟班停下了追击。他惊恐地躲到了一旁。始终面对他们的痘疤男人则慌里慌张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在身前使劲挥舞。“魔鬼。”他惊惧地说。
“魔鬼总好过地痞。”李察冷声说。
“你……你杀了人……”吟游诗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呲着嘴惊恐地说,“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谁也不准离开!”痘疤男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他大声说着,怂恿酒馆里的同族。“魔鬼应该被捆在火刑柱上烧死!我们不能放过他们!”
“应该被烧死的是你才对。黑麻脸。”罗茜忽然开了口,李察一下子就明白她打算做什么了。但他完全没有阻拦。“记得回去给我两枚金币。”她不忘提醒李察,然后将手中金币抛向吧台,接着一把抢过李察手里的酒杯,将啤酒泼了痘疤男人一脸,然后泛着蓝光的火焰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无情的火焰将痘疤男人的脑袋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