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灌木丛里，有两双眼睛在时刻的注视着村里发生的一切，其中一双正是属于一路尾随川源佑辅而来的铁柱。

    铁柱头戴着几簇灌木编成的草帽，两只牛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里面布满了一道道的血丝。随手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嚼着，虽然已经嚼过很多次了，但这种刺激性很强的味道，还是让铁柱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边上是一摊又一摊嚼过以后吐掉的残渣，为了不错过倭寇进村以后的任何信息，铁柱已经将近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了，只得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他旁边的汉子，情况也差不多，头顶着蓬草，满身的尘土，也在一下一下的嚼着苦叶子。

    汉子叫做许杰，是铁柱在半路上遇到的。这家伙身上背着剑，痞里痞气的，好似位游侠一般。但铁柱在追踪川源佑辅的时候，碰到过好几回，总觉得这位行踪诡秘，不像个好人。

    后来不知怎地交上了手，才发现此人武艺也是了得。一番交谈之后，误会才被消除。原来这许杰也是在跟踪倭寇行迹，铁柱听他讲了这半个月以来，松江府倭寇活动路线以后，才相信他的话。

    许杰是本地人，熟悉路，功夫也不错，铁柱于是便和他搭伙，一块追到了这里。

    方才铁柱看到李永祥果然领着朝廷的兵马杀过来时，就感觉事情不对劲，结果后面的发展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李永祥支开卫所兵，只带着自己的亲信家丁进了村子，然后里面就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惨叫讨饶之声此起彼伏，傻子也知道李永祥伙同倭寇，正在干何种勾当。

    大明曹国公的继承人，本该是来剿倭的李永祥，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倭寇一起残杀大明的子民，此事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狗娘养的，这哪里还是人，全是一帮畜生！”铁柱怒目圆睁，恨得牙都要快咬碎了。

    许杰望着远处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的村落，紧紧的握住手中的剑，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去，将这帮恶魔斩杀殆尽。

    “许兄弟，俺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脑袋比俺灵光，有啥法子能救救他们？”

    许杰皱起眉头想了一会说道：“方才被李永祥支走的军官好像是姓罗，一会咱们大喊罗指挥得胜归来，里头的人料不到罗指挥这么快回来，必定惊慌失措。咱们在趁机弄些乱子来，一来二去，他们即使发现罗指挥并没有回来，也不免人心惶惶，害怕暴露，也会早早的撤了，咱们再伺机进去营救。”

    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继而影响狄先生的大事，又能尽快赶走这帮禽兽，铁柱觉得这个计策可行。

    说干就干，两人猫着腰出了草丛，在高地上齐声呐喊，每喊一次便换一个地方。果然，几次喊过之后，村子里头急匆匆的跑出来几个人，但在外头却没有发现罗指挥的大军，这无疑更加让他们惊慌。

    片刻之后，便看到两拨人从村子那头的路口远去了。

    到处肆虐的大火，将这处祥和的海滨小村落，烧成了一截截的残垣断壁。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脚底下黄土铺就的小路，也被染成了血的颜色。

    村子里面除了噼啪的火声，再无一丝声响。铁柱和许杰此时不敢再喊，只得一边躲开火苗，一边奋力的寻找。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与临鱼村别无二致的土房，远远的望去，那里还躺着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快步走到跟前才发现，她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忍细看。

    姑娘穿着的粗布衣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的很干净。乌黑的秀发被绾成好看的发髻，那里还别着用竹篾子编成的头饰，想来是爹爹或者娘亲编的，算不得精致，但戴在姑娘头上，却好看极了。

    也许姑娘家境不怎么富裕，但同样是爹娘的掌上明珠。

    也许爹爹上工或者出海回来，会特意带上几尾鲜鱼、海螺、或者其他有趣小玩意，就能逗的姑娘满心欢喜。

    也许在每一个想要跑出去玩的午后，娘亲会严厉的把她叫住，让她学习织布，学习女红，即使手上都起了茧子，即使被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也不会得到半点宽容。但在晚饭之时，这个严厉的娘亲，会在姑娘的碗里，悄悄抹上一点荤油。

    也许没有这次事件，几年后姑娘也会嫁作他人之妇，相夫教子，过着和自己娘亲一样，平静而又祥和的生活。

    只是生活从来没有也许，也没有假设，出现在铁柱和许杰眼前的，是一具冰冷的，被火铳近距离发射而扯碎了的尸体。

    流淌的鲜血早已枯竭，四下里散落着被打碎的器官，难以辨认出原来的模样，唯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还不瞑目的睁着，让人看去，如同心里遭到一记重击般难受。

    许杰缓缓蹲下身子，心中默默地祷祝，接着伸出手，慢慢的抚上了姑娘的眼睑。在她不远处，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无头的尸首，穿着的全是大明的衣饰。

    再站起来时才发现，铁柱的双肩难以抑制的耸动起来，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哭成了泪人。

    这个和临鱼村一样的小村落，住着和临鱼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没有死在倭寇的手里，却被自己人残忍的杀害，连头颅也要被割去邀功。此情此景，让铁柱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情绪。

    良久之后，铁柱抹干净眼泪，对着许杰说道：“许兄弟，我要归队了，我要和狄先生一起杀倭寇，杀败类，杀畜生，你愿不愿和我一起？”

    许杰望着血流成河的景象，道：“你们的狄先生，能把这屠村的凶手杀了么？”

    铁柱坚定的答道：“能！”

    “可是我听说那个李永祥，是有爵位在身，而且在太孙殿下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况且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到时候那李永祥一番颠倒黑白，反倒成了剿倭的大英雄，那么你们的狄先生，还能替这屈死的冤魂报仇么？”

    铁柱不假思索的立即答道：“若是别人俺不知道，但是俺家狄先生一定能！”

    “你对你那位狄先生，这么有信心？”

    “你若见了先生，也会和我一般。”

    “好，那我加入你们！”

    一番搜索之后，两人在村中一处枯井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救上来以后发现还活着，这让两人百感交集，但除此之外整个村子就再无活口了。

    满地的尸首难以掩埋，铁柱转过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带着许杰和那个幸存者，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他们身后，是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