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老马和刘拾遗照例来到陶百户家点卯。

    陶百户依旧没起身，柳云鹤也没到陶府。

    一众总旗、小旗、校尉、力士们在前院里议论纷纷：

    “现在满大街都在传山西沂州的‘阴兵案’！连卖菜的、挑粪的都能头头是道的给你讲上半个时辰！”

    “这案子的确蹊跷，疑点甚多。难不成真是阴兵杀人？”

    钱总旗问老马：“老马，你是锦衣卫中四十年的老人，堪称咱们锦衣卫的活档案。对于这件奇案，你怎么看？”

    老马呵呵一笑：“钱总旗，那属下就倚老卖老，说说我的看法？”

    钱总旗道：“说说。”

    老马道：“我进锦衣卫四十年。咱们锦衣卫在这四十年里，办过的离奇大案数不胜数。多的是比阴兵杀人还蹊跷的案子。可有一条，每一桩案子，都不是鬼杀人，而是人杀人！为啥呢？因为人之狠毒，胜于鬼怪千倍、万倍！比鬼怪更可怕的——是人心！”

    一众同僚纷纷称是。

    半个时辰后，试百户柳狐狸来到前院。片刻后，陶百户也起身。。

    陶百户坐到前院的椅子上，喝了口茶，高声道：“这几天，京城处处都在传沂州府的‘阴兵案’。七爷昨儿交待我，要正人心而靖浮言。今后在茶楼、酒肆听见有人议论‘阴兵案’，大家就把议论的人抓起来。抓他百十口子人杀鸡儆猴，自然就没人再说这事了。”

    柳狐狸问：“大人，抓了人，关到诏狱里去么？”

    陶百户斥责道：“糊涂。诏狱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朝廷正五品以上大员的。小民百姓怎么有资格关那儿。抓到人之后，一律扔到顺天府的大牢里去。”

    柳狐狸当着众下属的面被陶百户的斥责“糊涂”，他心中不愤。

    陶胡子和柳狐狸，当初联手设计害死上司崔烈换得升迁。这两人可以说穿的是一条裤子——其实在一条裤子下，是面和而心不合。

    柳狐狸认为陶胡子是个没脑子的莽夫：当初害死崔烈，是我柳狐狸的主意。若不是我，你能当上百户？

    陶百户亦看不上柳狐狸：你没有半点武功，全靠一张嘴皮子。当初凭着裙带进了锦衣卫。若不是我提携，你哪能坐上试百户的位子？

    这二人表面上是狼狈为奸，实则矛盾重重。

    陶百户喝着茶，晒着太阳。柳狐狸跟往常一样，代他查看属下们的生死簿。

    刘拾遗和老马这十天的生死簿，依旧是空空如也。

    柳狐狸却没有斥责二人。

    腊八节去张府杀人，鲍七爷让刘拾遗牵马执鞭——鲍七爷显然是把刘拾遗当作了自己的心腹。

    对于七爷的心腹、陆指挥使的救命恩人，聪明的柳云鹤怎么会轻易斥责呢？

    ————

    锦衣卫指挥使大堂内。

    指挥使陆炳正在案头看着几份案卷。

    堂下，查缉千户鲍雨堂垂手立着。

    良久，陆炳抬起头，瞥了一眼鲍雨堂：“老七，这个阴兵案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咱们派驻南直隶和十三省的弟兄也传来消息，说各省亦是纷传阴兵案如何蹊跷，如何诡异。”

    鲍七爷道：“禀指挥使。属下已经命令手下弟兄，抓一批妄议鬼神的多嘴刁民。正人心，而靖浮言。”

    陆炳道：“嗯，你的做法是对的。不过真正做到正人心、靖浮言，还是要查清案子的真相。劫杀六十多个新兵丁壮，这是通天的大案。皇爷已经知晓。把这案子交给了咱们锦衣卫办。我把这事交给你了。老七，你派几个精干的手下，去沂州查这案子。”

    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他们自己人之间，称皇上为“皇爷”。

    鲍七爷道：“皇爷把这差事单独交给了咱们锦衣卫，还是——同时交给了东厂？别的我倒不怕，就怕东厂的那群阉货横插一腿，给咱们使绊子。”

    自永乐年间成祖爷设立东厂限制锦衣卫的权利，东厂就一直压着锦衣卫。

    本朝，身份显赫的陆炳任锦衣卫指挥使，才扭转了这一局势。

    东厂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宏在管。陈宏是掌印太监李芳的干儿子，却没学到干爹李芳身上的仁善、忠厚。

    这位东厂陈公公，历来以尖酸刻薄、手段毒辣闻名于朝。

    东厂和锦衣卫水货不能相容，这是世所共知的事。

    当今皇上自然也知道厂、卫之间的矛盾。他却从来不管。这也许是最高明的帝王术。厂、卫相争，才能保证厂、卫不会尾大不掉。

    陆炳道：“老七，你怎么犯了糊涂？皇上即便命东厂的人去查‘阴兵案’，也不会告诉我！你让派去的弟兄自己小心就是了。”

    鲍七爷拱手道：“属下谨遵指挥使大人钧令。这就下去着手安排。”

    ————

    鲍七爷回到值房，找来陶百户、柳云鹤。

    鲍七爷开口道：“指挥使把阴兵案交给了咱们查缉千户所办。你们俩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去沂州。”

    陶胡子和柳云鹤能够在人才云集的锦衣卫混上百户、试百户的高位，说明二人绝不是什么简单的酒囊饭袋。

    在鲍七爷看来，陶胡子武功不错，心狠、手黑、杀心重。在关键时刻敢做决断。缺点是缺乏谋略；“狐狸”柳云鹤虽然不懂武功，却心思缜密，一肚子主意。缺点则是优柔寡断。

    二人正好可以相互弥补彼此的缺点。

    陶胡子听鲍七爷说让他去沂州查阴兵案，一肚子不满意：眼下已是腊月十五。谁不想安安逸逸呆在京城自己家里过个年？

    再说，阴兵案蹊跷无比。要是破不了案子，免不了要受责罚。

    不过七爷下令，他不能不遵：“属下领命。”

    鲍七爷又说道：“这次去沂州。你俩不宜带太多弟兄。我估计东厂的人也会过去，咱们的人多了反而招眼。带一两个得力的手下就是了。”

    陶胡子赶紧说：“属下认为，马忠和刘拾遗最适合随属下去沂州办案。”

    鲍七爷眉头一挑，心里明白了个大概——陶胡子这是想公报私仇，借着查阴兵案，寻机给刘拾遗小鞋穿呢。

    鲍七爷实在是太了解陶胡子这个属下了。这人心胸狭窄，瑕疵必报。

    “哦？”

    “禀七爷。老马在锦衣卫任职四十年，是锦衣卫的活档案。见过的奇案、怪案数不胜数。有他在，属下能多一成胜算。至于刘拾遗，虽初入锦衣卫，却是个机灵的人才。带到沂州去，亦能助属下一臂之力。”陶胡子给了七爷一个合理的理由。

    鲍七爷意味深长的说道：“是么？你倒是有心栽培刘拾遗啊！就按你说的办吧。”

    鲍七爷知道陶胡子的用心，却同意了他的请求。这其中自有缘由。

    刘拾遗是指挥使陆炳的救命恩人，鲍七爷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心腹。可鲍七爷不知道刘拾遗这人是否真有才能。

    如果刘拾遗连陶胡子扔过去的“小鞋”都应付不来，那他就不配做我鲍雨堂的心腹！

    此去沂州查案，正好比是用火试真金！倘若刘拾遗真有才能，帮着陶百户破了案，鲍七爷就会下决心，好好栽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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