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岭伏击战之后,柿子湾一带老百姓抵抗日本鬼子的情绪逐渐唤醒了,土枪子这一最普通、制作最简单的打猎工具,受到平原地带寻常百姓的重视,年轻的庄户人学打枪的越来越多了,纷纷去柳湾、云岭请师傅、学技法。不时听到日本人遭遇庄户人偷袭的消息,鬼子下乡骚扰的频率低了。
可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也因为这次伏击,导致了一些家庭不和,不是吗?近来,柳湾的权娃爹妈、斌娃爹妈就经常吵架甚至有时还打起架来。权娃妈虽说是四个儿子,可殁了一个权娃也是心痛不已。斌娃爹妈就这一个儿子,可因为伏击却殁了,那心情就更甭提了。
这天吃过晚饭,红儿奶奶去洗碗,不小心把一只碗的碗口儿上碰掉一点瓷,这红儿爷爷就没好气地数落说:“哎呀,就不会轻些呀,啥把你慌心的呢?”红儿奶奶也不松泛地回道:“还啥把额慌心的,还不是你呀。”“额咋你了呢?咋就像疯狗一样呢。”
“就是你把额娃害死了。”“越说越胡张八戒了,那是日本人打死了嘛,敢额把你娃打死了?哎呀,整个就满嘴喷粪哩。”“还不是呀?你不让他学枪他会死嘛,就是你把额娃害死了,”说着说着,红儿奶奶就哭了起来:“额的斌娃呀,你咋就怼上这号老子呢,唵,额可怜的娃呀……”
“哎呀,你杂种的,额敢不心痛,额就这一个小子,额还绝户了呢,”说着说着,红儿爷爷自己也哭了:“哎呀,额还不如跳了沟哩,整天就让你折磨死了。”
“你个懒干手,你一步一步把额娃给害死了,唵,送粮不该让额娃去。还告人说斌娃孝顺的,要去照护你哩。又让额娃学枪去。你简直就是一个狼娃子,一步一步把额娃害死了,唵,铁石心肠。”红儿爷爷一边哭一边在自己脸上扇得一巴掌一巴掌地说:“额该死,额该死。”最后,斌娃媳妇实在忍不住了,从屋里跑出来劝了劝,让公公出门跑跑,这才渐渐平息下来,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斌娃媳妇叫王惠清,小名清儿。清儿和斌娃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有小子。大女儿叫刘家红,小名红儿;二女儿叫刘家香,小名香儿:三女儿叫刘家妍,小名妍儿。清儿黑悄悄的,虽说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村里头都成家早,清儿就是十六岁嫁来的,到这时,也不过二十四、五岁。
鬼子祸害女人不说,还让这么年轻的媳妇拖着三个孩子守了寡,她这往后的日可咋过活呢?庄户人想到这些,连把鬼子撕得吃了的心都有。乡下人就是这样,胆小、木讷、没见识,可真要横下心来豁出去了,那可比谁都狠。这便是柿子湾老百姓那抗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性的原始动力之所在。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有人用什么硬东西敲了几下柳湾村的城门。权娃和永娃揉了揉眼睛,从城门门洞小窑窑出来,张嘴打了个哈欠。权娃拉开城门上的小木栓,对着小孔往外一看:哎呀,不得了,日本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权娃急忙回头小声道:“快,放鞭炮。”永娃赶紧跑回窑窑拿上鞭炮,就朝村里面放。权娃见鬼子来了,端起枪就从小孔打了一枪。与此同时,城门楼二楼也打了两枪。只见排在前面的两三个鬼子应声倒下,“嗷嗷”地捂着脸在地上直打滚。
见此情景,军官模样的手一摆,小钢炮“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两扇厚重的城门轰然倒下,重重地砸在了来不及躲避的权娃身上,城门楼二楼也被炸得塌了下来,顿时,硝烟与灰尘四起,瓦砾满地。永娃撒腿就跑,只听得“啪”的一声,腿上中弹,倒在了城门楼南侧的坡坡子那里。军官模样的军刀一挥、一声声嘶力竭的“全员出击”,日本鬼子蜂拥而入。
因为一直就猜到日本人一准会来报复,这些个天了,柳湾人夜夜都和衣而睡,生怕届时来不及。听到鞭炮声和一阵巨响,在家的都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沟里窜。走不了的老人就准备以死相拼了。
鬼子疯也似的扑向各条巷子,见人就开枪;逢门必进,内外扫荡。在家没走的老人手里荷着土枪子、砍刀、长矛甚至铣、镢、锄头,躲在门后、茅房、照壁后面,冷不防偷袭鬼子。有的刚一进门,就被一刀或小镢子砍了脑袋;有的才一露脸,就被土枪子打得浑身、满脸像筛子似的钻满了铁籽儿,庝得“嗷嗷”乱叫,在地上直打滚。一阵厮杀之后,许多老人都倒在血泊中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家伙。
厮杀和抢劫过后,鬼子几门小钢炮朝不同方向“轰隆、轰隆”响个不停。顿时,村里的一座座院落处处火苗乱串,浓烟滚滚,柳湾成了人间地狱。甚至鬼子要摧毁庄户人的信仰,一炮炮打在村里的一座座庙上,土地庙、龙王庙、老君庙、观音庙以及山儿上的寺庙群,都金身不存,全轰塌了。
奇怪的是,那厚实的城门楼底层、北侧的碑楼儿以及城门前的年代久远的大照壁,却依然矗立在硝烟之中,一动不动。
可就在鬼子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准备撤离柳湾的时候,却猛然发觉,怎么村子里都是老人呢?青中年和孩子都到哪里去了呢?也就在鬼子纳闷之时,突然,村子北边几公里外,几声巨响,火光冲天。大惊之余,鬼子急忙就往清溪赶,不仅在半路遭到了伏击,而且回清溪据点一看,眼前已是一片废墟,已无处立足。原来是勇儿、帆娃他们联合清溪的庄户人,兵分两组,一组伏击鬼子,一组一举捣毁了鬼子的巢穴。几天后,柳湾西边三十多里外的龙虎镇,也传来了捣毁鬼子据点的消息。至此,日本鬼子退出了汾南的柿子湾一带,都集中在了县城和汾北。
不久,也就在鬼子尚未展开反扑的时候,八路军一部沿荣和、津浦、汾湾、平阳一线北上抗击日寇,鬼子一路溃败,退出了汾湾。来不及撤退的鬼子,剖腹自杀了。正应了算命先生那句“日出东海落西山”的谶语,日本鬼子终究没能翻过纵卧神州大地的西山也就是吕梁山脉,更没能跨过我们的母亲河黄河。
柿子湾地处黄土高原。这一带虽然是沟壑纵横、沟沟岭岭的,但成片成片的田野沿着沟壑向汾河南岸阶梯分布,广袤的田野一望无际,自古就是山西重要的农耕区。据说,柿子湾一带民间,至今流传着这样一些美丽的传说:
说是在远古时代,黄河流域的先民,为了部落的繁衍和昌盛,部落首领就命他的一位臣子,率众人四处奔波以培植黍子。这位臣子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适合种植黍子的地儿。可等他们来到汾河下游,这片被本书称作柿子湾的黄土地上时,竟神奇般地培育成了黍子。于是,他们日出下山而作,日落上山而息,逐渐扩大黍子的种植面积。这片黄土地,就逐渐成了这个部落的粮仓。
后来,部落首领为了表彰这位臣子,也为了鼓励更多的部民去积极垦荒事农,以壮大氏族,就册封这位臣子为“稷王”,册封柿子湾南边的那座小山为“稷王山”。
再后来,稷王过世了,人们根据稷王生前的遗愿,将稷王就埋葬在了稷王山上。后人为表达对稷王的崇敬和怀念之情,便在稷王山上修建了一座庙宇,称之为稷王庙,逢年过节去祭拜。而且,此后就传下来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大凡在此地为官的人,每年都要上稷王山,去祭拜稷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在此地坐官的人嫌上山太累,也太远,于是乎,那稷王庙便一步一步从山上迁到山脚,再从山脚搬到柿子湾一个叫新庙的地儿,最后又从新庙迁到了汾河北岸的县城里,这就是如今的这座汾湾县城。
也就是这座县城里的稷王庙,即使在抗战期间,也没有受到致命性的破坏。因为柿子湾一带乃至整个汾湾县的庄户人,都视此庙为自己心目中的根,誓死保护了她。为了她,不知道有多少儿女忍辱、捐躯,但没有留下姓名。他们的血,或渗入生他养他的这片黄土地,或洒入汾河,汇入黄河,奔向大海。
至于说稷王究竟安葬在什么地儿,没有去考证,也没人说得清楚,更没有人去做考古发掘。因为他是民族农耕文明的始祖,他在庄户人的血脉里,在华夏人的心目中。
而更为神奇的是,在稷王山上还有一座宝塔,千年不倒,即使日本人的炮火,也没能损坏她。或许因为她太高,或许由于远离鬼子据点,反正,她依然矗立在稷王山上,俯视着柿子湾乃至附近的几个县。
而更奇特是,传说稷王死后,宝塔四周竟神话般地出现了成片成片的“五谷宝石”。那美丽可爱的小石籽儿,光滑圆润,有的像谷粒,有的像黍子粒,有的像麦子粒,有的像豆子粒,有的像玉米粒,有的像高粱粒,很是奇妙。没人能说清楚,这些五谷宝石因何而成、何时出现,又预示着什么。
太阳下山的时候,站在柿子湾的黄土地上,联想着这些美丽的传说,仰视整个稷王山,那余晖里的巍巍宝塔,显得是那样的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