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斌娃殁了以后,爹妈也就是先娃和巧儿常吵架。巧儿,大名孙启巧,就是本村明娃的妹妹。不是当年明娃和他爹在院门对面的打麦场里打天井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窑嘛,也就是这个地窑,在日本人洗劫柳湾村的时候,成了孙振邦一大家子、孙振国一大家子,甚至刘秉先一大家子的藏身之所。也就是说,这三大家子人里面,也就一个斌娃在云岭伏击日本人时中弹身亡了,其余全都好好的。
先娃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庄稼汉,这人会木匠,而且手艺还不歪,在柿子湾一带不能说多有名气嘛,至少许多人都知道他先娃木活不歪,还会木雕、砖雕呢。天下饿不死的,就是会手艺的人。日本人投降以后,老百姓不仅得到期盼已久的安宁,而且有很多房屋需要维修、甚至得翻盖才能住人。许多寺院和庙宇,也需要维修。固然,这些不可能一下子铺开的,也没有像后来那样的专业单位去承接,都是靠慢慢积累的熟人关系,临时找适合的木匠、泥瓦匠来做工的。反正,先娃手上的活儿,好长时间就没有断过。有钱的大修,没钱的小修,东跑西颠的,可以说忙得不可开交。
这不,先娃这阵子就在东边岭岭上一家庙里给人家维修全木质的门窗。这个庙并不小,其实是个不大的寺院,香火挺旺的。以前先娃就来给修过,这回人家又喊了他。因为是熟人嘛,相互之间也多些照应。庙里的和尚就发现,先娃这次来和以前有很大变化,常常唉声叹气的,没有什么精气神。人常说字如其人,其实,对做活儿来说也一样,就不说那出错吧,即使活计的品质甚至灵气,都随着做活人心情的变化而变化。这天,住持就想找先娃说说。刚好,先娃这会儿休息,两人便开诚布公地闲聊起来。
“施主近来常心绪低落,不知老衲能否有助于施主。”“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额这是要绝户了。”“哎,老衲看施主面相,有儿有女,何来无后之忧呢。”“哎呀,仙家有所不知,额儿子在打鬼子的时候殁了,儿子生有三个女子,就是没有小子。满指望他再给额生个孙子呢,这下可好,他殁了,也让额断了香火。你说额哪还有啥精神头儿呢。”“阿弥陀佛。东洋人贪心不足,害人害己,天诛地灭。”
“哎呀,你这说得额就听不懂了。日本人害人不假,咋能说他害己?”“施主,岂不懂杀人过千自损八百这个道理,东洋人四处征战,青壮皆死,连孩童都上了战场,那不是害己吗?”“哎呀,额管它那么多做啥,反正,它是祸害了咱,害得额绝后了。”
“施主身体健壮,何不再娶一房小的,生子繁衍,这本是常理。”“哎呀,额这小家呀,又不是财主,哪能再娶小的呢。仙家真是笑话额了。”“阿弥陀佛。施主也可让儿媳招人入赘,岂不有后啦?”“哎呀,那是虚名,又不是额刘家血脉。”
“老衲还有一法,可让你不招婿而得孙也。”“哦,还有这好事?啥方子?”“哈哈。施主听说过天赐子嗣之说。”“天赐子嗣?没听过,额不懂得这。”“阿弥陀佛。常有一些富贵人家不能生养,就把妻室、儿媳送至寺院,每日吃斋叩拜,终得身孕,以传香火。”“有这种事?”“阿弥陀佛,信则有,不信则无,善哉善哉。”
说完,住持起身走了。先娃听得云里雾里的,就蹲在那里吃起了旱烟。此后几天,先娃就老想这个事儿。殊不知隔墙有耳,那天的对话却被一个老和尚听见了。老和尚见先娃心事重重,就把他拉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嘀咕了一阵,先娃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先娃又去找住持在密室里说了说这事,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临时回去了。
到家后,先给老婆巧儿说了说,巧儿也想试试看,刘家不能没有孙子嘛。可夫妻俩找儿媳妇说的时候,并不顺利。清儿说,没有孙子,三个女儿也是斌娃要(生)下的,将来给大女儿招个女婿不就行了呀,人家都是这样,咋何必要什么天赐子嗣呢。可先娃还是不死心,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顿,并且说只要她给刘家要下孙子,这往后家就让儿媳妇当。更何况养儿防老呢。就这样,清儿算是勉强默许了。
可谁知儿媳妇说通之后,准备走的时候,这老婆巧儿又有了新的想法,说是她自己送儿媳妇去,免得人家说闲话。这下可把先娃说恼火了,竟然动手打了老婆一顿。巧儿哭得呜呜的,先娃气得浑身发抖,闹得儿媳妇在一旁看了一回笑话。就连斌娃舅舅就是明娃也惊动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可这夫妻俩又怕丢人,死活不敢说出实情,就自编自圆地把斌娃舅舅糊弄过去了。
几天后,先娃赶着马车,把儿媳妇清儿带到寺院里来了,住持给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黒俏黒俏的清儿里里外外崭新的中式衣裳,乌黑的长发盘到脑后用纱兜兜兜着,头上别着小花儿。虽然说已是三个女儿的妈了,可村里人结婚早,这时才三十出头,风韵正浓呢。住持先是让清儿沐浴,再斋戒三日,随后天天烧香叩拜。这期间,隔三差五,一到晚上,就见一个和尚衣着可又不像僧人体格的蒙面人进了清儿的房间,一阵动静过后,便出来走了。其中之事,也无旁人知晓。第二天,清儿继续烧香叩拜,只是脸上多了些温润。如此这般在寺院过了一阵子,这清儿还真有了身孕。可巧,先娃的木匠活儿也做完了。于是,公公和儿媳一块去坐着马车回到了柳湾。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儿媳妇怀孕之后,这先娃更加精神焕发了,眼睛有了神,脸儿也有了水色,村里人都说先娃似乎年轻了几岁。这不,本来已经少之又少的事情,现如如今又多了起来,不多久,巧儿也就是清儿婆婆也怀上了。
十个月后,天随人愿,清儿先生了个小子,随后她婆婆也生了个小子。这孙子、儿子先后降临,双喜临门,可把先娃给乐坏了,又是请人,又是还愿的,可是热闹了一阵子,给逐渐恢复的村庄增添了几分喜气。孙子启名刘续耀,小名耀耀;儿子启名刘义卿,小名卿娃。
这清儿自从斌娃殁了之后,和公婆带三个女儿,成天价不是做家务、做针线活儿,就是照顾孩子,再加上没有儿子的痛,原本这日子过得也很单调。可自从天赐子嗣,得了儿子之后,公公不让做别的事情,要她一心照顾好刚出生的小子娃,一则轻松了许多,二则也体味到了受呵护的温暖,心里就甭提多舒坦了。
五十多岁生下个儿子,这并不鲜见。可庄户人从未听说过天赐子嗣这等事,于是,一时间村子里议论纷纷的。这天吃过晚饭,几个男人在刘家家庙北厦点着马灯玩纸质麻将牌,一会儿又进来几个闲坐的。“哎呀,这先娃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了,就。”“可不是吗?又是孙子又是儿子的。”“儿子都是其次,孙子就生得蹊跷,你不觉得?”“人家的事,你觉个啥,哈哈。”“啊,外,没男人还能要下娃,这可是千古奇谈。”
“啊,从前,那怀不上娃的,走山儿上烧烧香,就有了,这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人家男人在嘛。”“就是。单单靠一个女人走寺里洗洗澡、吃吃素、烧香叩拜,就把娃怀上了。哎呀,这打死额都不能信毬这。”“你不信有啥用呢,人家就是生下了,还是小子。”“奇毬怪了,这就。”“啊,从前听说书的说过这号事,可没想到就在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哎,你们没见先娃一下子变了呀?”“啊,从前见了人都不咋说话,哎,现今老远见了人就打招呼。”“人逢喜事嘛。”“外,见天价伺候两个月老婆,也不累,哦。”“毬的,热天嘛,你试试搁在冬天。”“外就不管啥天的事。”“啊,有心劲儿嘛。”
“嘿嘿,额看这先娃有点过头儿。”“啥过头?”“精力过头了。”“毬的,额也想过头儿呢,没那精神头嘛。”“你还甭不信。过头了,那可不好。”“你知道你这是啥?”“啥?”“吃不上就说酸。”“哈哈,不是那意思。”
“哎,听说八路军和老蒋又打毬起来了。”“又打仗啦?哎呀,才把日本人赶走的,咋一个家里头的又打起来啦呢。”“谁知道咋回事呢。说是老蒋和八路军谈不拢。”“额说呀,还是老蒋不是那真龙天子,把大家统一不到一块儿嘛,就。”“外就难弄了,敢不和那汉天子、楚霸王似的。”“嘿嘿,你还懂得这呀。”“说毬的,不懂得,敢就不看戏呀。”“那倒是,戏里头也有。”“这不对啦。”
就这样,又玩又聊的,不早了,大家便各自回家休息了。其实,这阵子村里也在议论勇儿的事。就是说,自从勇儿和帆娃领着庄户人打过几次日本人之后,这西头巷的刘惠元家甚至刘惠智家在村子里的地位一下子上来了,因为毕竟保家卫村出了大力了嘛。尤其是将儿,以前人家都看不起,老洋车的嘛,伺候人的事。可现如今则不同了,是勇儿的大哥,兄以弟贵嘛,也顺理成章吧。更何况惠元和惠智又在柳湾遭受日本人洗劫时,以命相拼,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也该说值得尊敬吧。
这村里人也眼皮子浅,这不,村里头、家儿户要商量什么事情,也都喊上了将儿。至于最初的理由嘛,自然是人家在北平呆过,见过世面,如此等等。自然,这些都是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