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
绍及术与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耻之心荡然矣。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
——王夫之
北宫。
这里灯火通明,每一盏宫灯都被女官小心地点亮,照得整个掖庭恍若白昼。
董相国已经一夜未眠。
尽管看上去只是一场误会,但武库遇袭依然崩断了他脑中最关键的一根弦——这雒阳城里楼阁纵横,暗地里到底藏着多少人?
袁家的实力,他这个门生故吏再清楚不过。
只要董卓仍然对掌控朝廷抱有一丝幻想,他就不应该与这个家族彻底撕破脸皮,这意味着与天下士族彻底决裂。
何况袁隗对他其实相当不错,那個老匹夫虽然懦弱愚蠢得不像袁家的种,却十分适合用来充当一个无害的吉祥物。
即便是袁绍已经登高一呼,组织起了一支从者如云的大军,袁家依然在他的朝堂中占据着太傅和太仆两个位置。
这是对董卓的无声嘲弄——即便你可以在东都雒阳为所欲为,住在先帝的掖庭,睡他的妃子,杀他的遗孀,毒死他的长子,把丰沛刘氏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来踩去,你也不敢对袁家怎么样。
雒阳,一砖一瓦都浸润了历史和权势的地方,良家子董仲颖到底也没能让它对自己俯首称臣。
不过不重要了,他只想离开这里。
“皇甫义真那里......”,他轻咳两声,清了清沉默太久,喉咙里淤积的空气,“怎么回复?”
皇甫嵩是迁都计划的最后一个障碍。
这位汉末名将此前统兵三万,驻扎在扶风郡,只有解除了他的兵权,迁都长安之事才有可能成行。
坦白讲,如果皇甫嵩不听调令,而是在关中起兵响应联军,董卓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此人平定凉州之乱时还是自己的上级,战功威名压过自己一筹,禁军和西凉军愿不愿意对他拔刀相向,还真不好说。
“他会来。”
回答的依然是李儒,各处传来的消息都在他这里汇集。
闻言,董卓突然回想起那张肃毅的面孔。
此时选择听从旨意放下兵权,孤身一人来到雒阳,就是把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了。
皇甫嵩英雄一世,临了还是没胆子对朝廷说一个“不”字。
董卓不禁疑惑,史书上的名声就那么重要吗?
那些如同蛛网一样绵密浓稠的规矩,真的能让一个纵横沙场一辈子的将军自缚手脚,走向一个必死之地吗?
不过也好,求名者得名,皇甫嵩如此愚忠,对他董卓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甫义真虽与我有旧怨,却不失为一个纯臣,若是天下士人都能这样公忠体国,哪来的这么多事?”
他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老对手。
“舅姑说的是”
李儒躬身附和。
既然皇甫嵩已经动身,董卓就要做一些之前不能做的事情了。
“今晚之事,当真与袁家没有关系?”
“没有”,李儒干脆地回道:“不过只要舅姑愿意,那就可以有。”
左右不过是栽赃陷害而已,又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根据《九章律》,十几具铠甲就能要了袁家满门的性命。
“......”,董卓稍加考虑之后,下令道:“找个由头把下人奴仆全部杀掉,袁家五十多口先软禁起来。”
自从正旦那天起,每往东线派出一支西凉军,他的安全感就要减弱一分,今天借着武库遇袭的名头,把最大的威胁袁家控制起来,能让他放心一点。
“遵命。”
李儒的回答在空旷安静的掖庭显得格外刺耳。
......
沉默像潮水一样涌来。
最近一旦从后宫妃子的温香软玉中抬起头,董卓就会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进入雒阳以来,自己做过的每一次选择。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是不该分封太守,还是不该废立皇帝?
一桩桩一件件,一直追溯到驻马夕阳亭的那个清晨,自己遥望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雒阳,单纯地想在这场风波中博取一些晋身的资本。
那时谁也没想到,宫中大乱,大将军与宦官同归于尽,天子与陈留王流落民间。
而等待他的,是马上紧贴着相依为命的两个孺子,是通往至高舞台的入场券。
“文优......”,董卓难得喊一次李儒的字,“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董卓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语,落在李儒耳中却如针刺。
“舅姑以为,这至尊之位是小儿的游戏?”这位西凉儒生少见地激昂起来:“玩腻了,说声我要回家了,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去带孙女?”
天下没有这样的事!
你要拿起刀,用血来告诉所有人,违抗你的代价!
敢直视你的,你要剜掉他的眼。
敢非议伱的,你要让他永远沉默。
因为你已经赌上了所有,财富,名誉,还有自己家族世世代代的血脉,任何想夺走这个位置的人,也要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切掏出来,拍在桌上。
因为这是对九州万方的唯一献祭。
提起孙女,董卓浑浊的目光恢复了些许清明。
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文优说的是”,董相国鲸吞了一口掖庭糜烂的空气,“趁着今晚,把城中高门大户一并搜捡了,日后迁都也方便。”
“哦”,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王子师、荀慈明、蔡伯喈这些人就免了。”
毕竟是自己人嘛,总要展现一下优待的。
其实以李儒的看法,士人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但自家岳父刚刚才展现出孤立无援的可悲样子,现在自己再去告诉他:算了吧,你提拔的那群人没有一个是站在你这边的......
恐怕不是很合理。
而且,眼下这群人已经是能找到的最优人选了,天底下通晓儒学的人里,有资格当牌坊又愿意当牌坊的就这么几个,总不能真的随便找几个田间老农来当三公吧?
谋士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知道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不仅不能说,还要始终摆出一副“优势在我”的样子,给自家主公做好心理按摩。
“遵命。”
李儒转身离开,偌大的掖庭又只剩下董相国一人。
此夜,雒阳城中大户纷纷遭劫,家破人亡者不可胜数,尸体多到无法同时掩埋,便就近丢在洛水中。
三月春,洛水鱼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