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愤怒的方孝孺进了偏殿,正迎上齐泰的目光,气势自然的弱了三分。
周围的大臣,大多都是兵部的官员,见到方孝孺气势突变,心里虽然对他骂兵部的人不爽,可见到这副样子,全都心中暗哂:“你纵然深得皇帝宠信,可在德公面前也嚣张不得。”
朱元璋废黜丞相制度之后,大权独揽,相权和皇权聚于一身,虽然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但这两个担子抗在身上之后,方才知道有多累。
纵然老朱雄心壮志,可架不住国事太过繁多,就算自己再怎么英明神武,每件事都能做出最优的决断。
但国土辽阔,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事如果不及时处理,等到自己亲自过问,说不定就酿成了大祸。
因此他开始让自己信得过的大臣担任大学士参与议政。
朱元璋死后,朱允炆虽然年轻力壮,精力上是够的,但政务的处理能力比他爷爷差的不是一个档次。
有爷爷留下来的大学士议政这个制度,他便完美的继承下来,更是在奉天殿的偏殿里设置了值房。
至于人选,他并没有要求,反正只要能帮他处理政务就可以。
为首的自然是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人。
只是因为方孝孺连进士都不是,虽然任命为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但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洪武朝能议政的都是大学士的传统,朱允炆没有继承。
皇帝开了这个口子,齐泰和黄子澄也全都心领神会的默认了——不设置必须是大学生更好,他们完全可以让手下的官员跟着一起进来。
因此在建文朝,能到此偏殿参与政务处理的官员,无不引以为傲。
而能进这里的官员,又多大是齐泰和黄子澄的亲信,此消彼长下,建文朝廷的文官虽没有明显的齐党或者黄党区分,但也隐隐有了这个迹象。
如今黄子澄把自己关在监牢里,与他亲近的大臣想要进议政偏殿便十分的困难。
再加上最近南北藩王作乱,战事处理则成了第一等的国家大事,齐泰便趁机将兵部能叫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都来此议政,整个议政偏殿俨然成了兵部的天下。
自古以来,中枢六部之中,官员们私下里素有上三部和下三部的传闻。
上三部是指:吏部、户部、礼部,做的都是劳心的事,其中又以掌握官员升降的吏部为大,吏部尚书更有吏部天官的别称。
下三部便是:兵部、刑部、工部,干的都是劳人的活,尤其是开国皇帝治下的兵部地位更低。
开国皇帝基本都是武德充沛,马上得天下的主,所谓的兵部尚书,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皇帝的军事秘书长,名义上总管天下兵事,可实际没有旨意,连个兵丁都调动不了。
宋朝时鉴于唐末和五代军阀割据乱局,建国以后基本国策是崇文抑武,增加了负责军事的枢密院,武官选拔及军政全部归枢密院管,兵部本部就只剩仪仗、武举考试等作用。兵部尚书基本就是个闲职,没有实权。
更过分的是,很多时候兵部尚书只不过是个名誉地位的象征,唐朝的杜如晦、李靖、侯君集、郭子仪,宋朝的欧阳修,都曾获得过这一头衔。
明朝虽然兵部尚书的地位有所上升,由前朝的正三品官阶上升为正二品,但实权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大部分时间,六部之中在朝堂上,兵部尚书的存在感一直都是最低的。
建文朝齐泰身为朱元璋钦点的顾命大臣,又深得朱允炆的信赖,加上此时国中有藩王作乱,他这个兵部尚书算得上为数不多有真正实权的。
故此兵部的这些官员们跟着他一朝翻身,成为六部中存在感最强的衙门,多年媳妇熬成婆,瞧谁都像是婆婆瞧媳妇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方孝孺进来后,众人也不正眼瞧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德公,听闻程侍郎告假了?”方孝孺压住火气。
燕王攻克居庸关的消息,虽然让他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十分不爽,可站在王凡的立场却欣喜若狂。
自己的小老师居然真的有占卜国事的能力,这般本领便是本朝开国中立了首功的韩国公李善长也没有的。
如今建文朝有此人,岂不是上天着示皇帝日后建立的功勋堪比太祖皇帝么!
这让对朱允炆忠心耿耿,和王凡私交甚好的方孝孺心中狂喜。
他是个忠厚的有些迂腐的性子,因此有时很多时候都会潜移默化的把王凡的事当做自己的事。
那场与程谢的赌约自己又是见证人,如今小老师胜了,你就算不辞官,亲自去服个软,以小天师的宽容大度——可能不会饶过你,但有我方孝孺在,还能真让你罢官不成?
可你非但不认,反而主动去找皇帝颠倒黑白,让皇帝取消你们的赌约,不光是输不起,还有些欺人太甚的意思。
因此面对齐泰这位昔日高攀不得的“女神”,方孝孺虽然本能的压着火气,可语气中的不善与不满,齐泰还是听得出的。
“为了平叛议事,程侍郎三日四夜都没回家,一直在衙门里,今日按律告假,有何不可?”
齐泰风轻云淡的写着刚刚和皇帝商议的决策,头也不抬。
心里有些不开心,自从为了抗衡黄子澄,自己被迫拉拢方孝孺,对他态度好转后,这个教书先生就有些蹬鼻子上脸,还真把自己当成与他齐泰一样的顾命大臣了。
这让上早朝看文武百官像看歪瓜土豆的齐泰很是不满意: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做官更是。
你方孝孺连进士都不是,不过是被太祖皇帝摒弃在汉中的教书匠,若非受新皇的宠信,连和自己同殿为臣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和我一样顾命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真是不知好歹。
方孝孺见齐泰对自己不冷不淡,心里更不舒服。
这就好比屌丝追求女神,女神不理不睬时,总感觉女神哪里都好,就算不理会自己,也会找到合理的理由,然后毫不气馁加倍对女神好。
可一旦女神从云端下来了,又是一起看电影,又是约会吃饭逛街,方才发现,原来女神也是个要拉屎放屁会扣鼻屎的凡夫俗子。
有些人可能受惯性,只会继续对她好,可有些人则会感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如此傻。
方孝孺就属于后者,齐泰之前一直对他忽冷忽冷,从来没热过,后来因为小天师的原因对自己忽热忽热,这几天又开始忽冷忽热。
老方就受不了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从王凡身上找到了一种亲近感。
他从蜀中受诏来金陵,成为皇帝的亲信大臣,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本就引人嫉妒,而他在金陵没有根基,又不是进士出身,越是得皇帝宠信,越被金陵的士大夫们暗中鄙视排挤。
所遇之人除了齐泰之前正大光明的瞧不起他,其他的则面上叫他方公,背地里以乡野村夫称呼。
这让自尊心极强的方孝孺难以忍受——可人在金陵,不忍也得忍。
直到遇到王凡,这小天师年纪虽然小,可是身为御赐小天师,地位崇高,非但不像其他人那么排挤他,反倒以诚相待——对自己不爽,当面就骂了,一旦骂错了,居然主动道歉。
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让方孝孺感动不已,最重要的是,小天师还教了他许多的为官之道。
慢慢的,方孝孺心中的天平慢慢的从齐泰转到了王凡身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看王凡,感觉他躺着抠脚都那么率真。看齐泰,他一本正经却透着些虚伪。
眼见自己亲自来问,齐泰居然假装不知,一副老子就袒护程谢的态度,让方孝孺登时怒起来:
“人无信而不立,他堂堂读书人,又是三甲进士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不是进士出身,一直是方孝孺心头的刺,也知道这帮人看不起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此盛怒之下,主动说出提起,显然是想借着此事,发泄下多年的不满。
“啊?”偏殿内所有官员们全都一愣,抬头向着方孝孺看去,心道:“这方呆子看来今日是动了真怒了,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几个不是兵部的官员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一步。
大明的文官们武德充沛,虽然从未出现过朝堂上动手的情况,可上次文武之争,几个文臣被人打了闷棍后,自此上朝,全都借机拄着拐杖,目的就是找机会在宫中打勋贵们一顿。
都说老实人发火起来更加可怕,看方孝孺这副样子,只怕说不得一会真能动起手来。
兵部的官员们也都被撩起刚刚压下去的怒气,看向方孝孺敌意十足。
齐泰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姓方的愈加放肆,居然敢和自己大呼小叫。
“方学士说的他是指何人?”齐泰放下笔,毫不畏惧的看向方孝孺:既然你不听话,那老夫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反正对付黄子澄,也不是非你不可。
礼部的官员最为敏感,马上给同伴小声道:“德公称呼方公为方学士,却不叫方翰林,看来这两位是一点调和的可能也没有了。”
同伴深以为然:“咱们一旁观看便是,千万不要上前劝阻。”
“自然...”
齐泰之所以不想再拉拢方孝孺,是因为发现拉拢他没用。
自从上次和黄子澄闹翻后,对方孝孺开始释放善意,俩人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好的像是蜜里调油一般。
可是在政务上,这呆子却是另外一副模样:依旧坚持自己的认知,他认为对的,谁的话也不听。
很多时候俩人的对话几乎可以统一概括为:
齐:我对你好不好?
方:太好了。
齐:咱俩是知己吧。
方:生死之交。
齐:那你别给皇帝推什么“井田制”了。
方:不行。
齐:好,我不阻止你推“井田制”,那你也别反对我军队改革。
方:不行。
齐:方公,这是王羲之的字,知道你喜欢,送给你。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
齐:军队改革
方:不行
齐:王羲之的字?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字已裱起,打算传家。
以至于齐泰发现,自己和方孝孺交好,除了私交上多花了几千两银子外,在政务上他是一点助力都没帮上。
所以齐泰没了耐心,早就想翻脸。
“自然是兵部左侍郎程谢!”方孝孺一反常态,挺直了胸膛针锋相对起来。
忽而觉得,眼前这个让自己之前朝思暮想都要结交的人,此时为何面目为何如此的虚伪狰狞。
齐泰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方孝孺心中从正人君子变成了虚伪小人,依旧不冷不淡的道:“辱没朝臣,可是大罪。”
方孝孺一愣,万没有想到齐泰居然不看在之前的情谊上解释,反而一顶大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
只觉得自己以前当真是瞎了眼,居然还将此人引为知己。
不由得学着汉中蛮族农夫们吵架的样子撸起袖子来:“老夫辱没他?他与小师斗赌,你我皆是见证,不说整个金陵都知,但这殿中同僚哪个没有耳闻?”
吏部有看不惯兵部爬他们头上的,忍不住火上浇油:“是啊,下官也曾听说过。”
“确有此事。”
恨的兵部的官员牙痒痒。
“如今结果出来,乃是小天师赢了,他为何不履行诺言?!”方孝孺犹如怒目金刚一般,虽然身材不高,可气势非凡,让人不敢小觑。
齐泰依旧不在意,拿起笔来继续写,一副不屑理你的表情。
身后兵部的官员马上心领神会,这等颠倒黑白的话岂能堂堂尚书大人说出?
马上有人站出来道:“程侍郎已经面陈陛下,说明了赌约的原因,乃是为了国事不得已为之。”
“燕湘二逆在金陵多有奸探,若非如此,湘王如何能知齐公暗度陈仓之计?又如何能假传自焚的讯息?燕逆又如何能早有准备,骗杀岂能张谢二人控制北平?”
嘴里那句:“又如何能让燕王三世子离开?”却是咽了下去,毕竟眼前是方孝孺,不是黄子澄,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大。
兵部众官也都纷纷应和,俨然把程谢说成为了国家机密忍辱负重的大忠臣,把王凡说成不知好歹荒唐的顽童。
“巧舌如簧!指鹿为马!”方孝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颠倒黑白,气的随时可能背过气去。
方才明白为何那些勋贵将门的大老粗为何会气的动手打人。
当真是无耻之极啊!
自己以前怎么没看清他们这副面孔?居然还想着要成为他们的一员!
“程侍郎非但没有不守诺言,反而在得到军报的第一时间,亲手写了辞表上奏给陛下。”那官员威风凛凛,有齐泰做后台,他并不在乎得罪方孝孺。
洪武朝时,太祖皇帝犯了错,他都敢直言劝谏,更何况新皇宠信的一幸臣呼?
“难道此事方学士不知么!若是知道,为何能在此商议国家要事的地方,因为一个小小道童的荒唐赌约来质问德公?”
“你!”方孝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连一个小小的兵部右侍郎居然如此轻蔑自己。
方学士之称,齐泰叫就叫了,毕竟他的位置在那放着呢,又是自己昔日的“女神”。
你一个小小兵部右侍郎,居然也敢当众这般称呼我!
方孝孺刚刚愤怒到拿自己的进士之痛质问齐泰,并不代表他自己就能接受别人真对他这么称呼。
相反,这反而是他一种告诫众人:老子知道你们平日里怎么说我,你们以后私下不能再这么说了,不然再让我听到,我可就不客气了。
多年的刺痛此刻犹如在方孝孺胸口怒火上浇鞭炮,仅存的理智被炸的噼里啪啦尸骨无存。
更过分的事,他还当着自己的面蔑视小老师!
岂不闻天下两大不是:当着儿子的面骂父亲,当着学生的面说老师?
你连小天师都如此鄙视,那我这个学生更不会被你瞧得起了。
“我入你娘的棺材板!”本能之下,蹦出王凡骂人语录,抄起拳头就冲着那官打去。
他身材不高,但是敦实,在汉中当教书先生时,农忙时节下地干活也是常事,因此小腿粗壮,下盘极稳。
盛怒之下冲过来,犹如油门踩到底的小钢炮般,照着那官员的脸,一拳就将他打倒在地。
“哎呦!”偏殿里马上就乱了起来。
兵部的官员们执掌兵事,不少人有过军旅经历,性格也是火爆,眼见得自己人受了欺负,哪里管你是什么皇帝的宠臣。
有明以来,建国这几十年里,哪里有朝臣在宫中动武的?
有不愿惹事的兵部官员慌乱之中去拉那右侍郎,平白挨了方孝孺几记老拳,也忍不住,挥手反击。
吏部那几个看热闹的赶紧上前劝架,但心中对兵部早就不满,拉起偏架来,挡着兵部的人,任由方孝孺大发神威。
“让你瞧不起老子!让你在背后骂老子荒野村夫!”
来到金陵所受的委屈和屈辱,此刻全都发泄出来,方孝孺只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再加上有吏部的几个老六暗中拉偏架,方孝孺几进几出,把旁边闻讯赶来查看发生什么事的太监吴亮看呆了:戏文里的常山赵子龙也不过如此。
慌忙赶紧叫来殿外的卫士,方才将方孝孺拦住。
再看偏殿上,一片狼藉,那兵部右侍郎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牙都被打掉了几颗,身上好几个脚印,却都不是方孝孺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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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打人不能打脸,记住了,插眼撩阴方才是绝招。”
天牢中,王凡拿着药酒给方孝孺擦着后背:“不过这群家伙也够狠的,看把你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
“小师放心,他们比我还惨。”方老头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的状态:“那姓刘的,牙都让我打掉了好几颗,他这官是做不成了,哼。”
“放心,等我出去后,给你报仇。”王凡对方孝孺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人当官治国虽然都是昏招,没什么本事,但当朋友相处却是十分不错的——不会背地害你,对你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对你不喜欢也顶多是不理会,绝不会背地里使阴招。
难怪历史上这人死了之后,明中后期的文人们会拿他造神。
“只是这一打,哎...”方孝孺叹了口气,十分后悔,朝堂上皇帝已经训斥过他们了,虽然自己主动动手,但皇帝却说他们人多势众,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可依然让方孝孺十分后悔。
“怎么?怕当不成君子了?孔子急了还骂人呢,咱们标准降一降,你不是圣人,急了打人不失君子之风。”王凡劝慰道。
“这...”方孝孺听了心里有些暖,可依旧愁眉不展。
王凡将药酒放好,盖上衣服道:“怎么?怕皇帝会为此事怪罪你?”
方孝孺点了点头,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不用担心,你这一打,皇帝非但不会怪罪你,反而会更加对你信任,甚至比之前更信任。”王凡哈哈一笑,给他后背盖上衣服。
“啊?小师为何这么说?还请小师赐教。”方孝孺惊喜万分,赶紧请教。
“当皇帝的,最害怕的不是国内有人造反,千百年来,就算是大唐盛世,国中叛乱造反的也从未停止过。皇帝最怕的是朝中有权臣。”
王凡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来,细细说道:“而想要成为权臣,就要结党,或者让朝中大部分的官员投靠,别管主动还是被动,一旦朝中官员向某个官员靠拢,而且朝中没有和他能够对抗势力,那么皇帝的位置就快不保了。”
方孝孺眼睛一亮,隐约明白些什么,他对这些官场的学问是一窍不通,还是认识王凡之后,方才知道做官也是一门大道理。
“所以皇帝最害怕信任的几个大臣相亲相爱,最喜欢的就是你们斗来斗去,他在一旁从中斡旋,保持平衡。”
王凡说完,方孝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师是想让学生做孤臣啊!”
“可以这么理解...”王凡见方孝孺虽然明白了大概意思,但想偏了方向,也懒得再给他掰过来:“不过皇帝还是年轻,各打五十大板,看起来公平,却是偏袒方公了。”
“是啊...陛下仁厚...”方孝孺有些不好意思。
王凡则道:“我若是他的话,非但不会训斥方公,反而把罪责全都归咎到兵部身上。”
“小师,这话可不能说。”方孝孺吓了一跳,赶紧让王凡闭嘴,好家伙,你若是皇帝的话,怎么,你还想造反不成?
“可,为何要这般?”方孝孺知道王凡百无禁忌的性子,问道。
“只有这样,兵部的人才能更痛恨你啊,你在金陵没有依靠,只有皇帝是你最大的靠山,你想和兵部斗,只能靠着皇帝。”
王凡研究历史早就发现,但凡是能够在历史上做出些事业的皇帝,对于帝王的御下平衡之术,其核心都是如此:拉一派,打一派。
只不过有的人玩的好,有的人玩崩了。
这套把戏玩的最好的莫过于明世宗朱厚熜。朱允炆的帝王心术和自己这位后辈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原来如此...”方孝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而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抬头看去,正是齐泰和几个浑身是伤的兵部官员,还有一个被人推着四轮车进来,正是正面吃了方孝孺无数老拳的兵部右侍郎。
方孝孺果然没说谎啊,这帮人更惨。
王凡看着这些人的伤势,马上也知道,不用问,肯定有拉偏架、踢黑脚的,要不然方孝孺再能打,也不可能一个人单挑整个兵部。
“哼...”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如今已经撕破了脸,方孝孺也不遮掩,转过脸去。
“还不过来赶紧给方公赔罪。”齐泰冷冷命令。
伤员们和轮椅上的,纷纷行礼,有气无力的异口异声赔罪。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孝孺又是是软不吃硬的主,反倒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
“给小天师赔罪。”
尚书的命令,不得不从,众人又给王凡赔罪。
“你们什么时候得罪的我?”王凡饶有兴趣的看着齐泰,这老小子是闹的哪一出?
自从上次打赌时翻了脸,如今赌约又输了,以齐泰的性子,绝对得想办法找回场子,没有和自己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但现在这副架势,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齐泰这宰相肚子里真的能撑船?
众人很是尴尬,自然不能再把朝堂上打架的那番话说一遍。
齐泰出来打圆场,轻描淡写的揭过这一段,把话题转到了赌约上,笑呵呵的说着佩服的话,是自己之前浅薄了。
王凡心生警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果齐泰当真是来和解的,一定带着程谢,再不济也会说一句,程谢现在重病在床,等他好点后再来赔罪的话。
只字不提程谢,却夸自己,那就不是来和解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是想了很多种可能,王凡也猜不到这老小子要憋什么坏水,只能见招拆招。
“本官才疏德浅,蒙圣上不弃,授以兵部尚书,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如今湘燕二王谋逆,更是担心坏了朝务大事,辜负陛下信任。”
齐泰长吁短叹,动情至深,王凡也受到感染,点了点头,对付燕王,你确实睡不着觉。
“如今有小天师之助,乃是国之幸事。”齐泰话锋一转,语气也轻快起来:“如今长兴侯来信咨问之前的部署是否要做调整...”
“这等大事,小道岂敢胡言乱语,万万使不得。”王凡赶紧打住。
他倒不是推脱,而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朱棣。
在古代军事知识储备上,他连赵括都比不了,而朱棣的军事能力比起白起来毫不逊色,让他出谋划策?只怕你们连四年都撑不住,朱棣就打到金陵城门下了。
越是了解靖难之战的详细,越笃信朱棣夺天下乃是天命。
并不是说朱棣运气好,而是他真的是战略大师,战术鬼才。
王凡是熟悉靖难的每一战细节这没错,但他熟悉的可是被改的十分扯淡的历史上的靖难。
现实之中是否如此暂且不说,就算真的如此,自己也不可能靠着提前知道他部署的战术做出有效的反击。
别的不说,单说伏击战,历史上那么多名将打出的伏击战,都没有朱棣打的离谱。
在月漾桥之战时,他让士兵嘴里叼着中通的麦秆,藏在水中,麦秆用来呼吸,然后敌军过桥时候,突然从水里冲出来截杀。
当时看这条史料的时候,王凡还以为自己拿错书,看的是忍者大战呢。
在确定这条记录在史料的角度是真的后,王凡有一种被秀的发麻的感觉:他明明有好几种伏击你的法子,可偏偏就选择那个最风骚的秀你。
我现在告诉你齐泰,说耿炳文的军队会在月漾桥以这种方式被朱棣打败,你听了会不会骂我有病?
好家伙,当初我看到的时候都认为是假的,查证多时,直到事实告诉我是真的,但理智却依旧反对。
让我出谋划策?扯淡呢。
见王凡态度极其决绝,齐泰也不强求,道:“也罢,此事原就是本官分内之职,岂能劳烦小天师。”
顿了顿又看向墙上的地图道:“小天师,你觉得燕逆攻克居庸关后,下一步会往哪里打?”
“自然是怀来。”方孝孺主动回答,王凡虽然提过,但稍微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怀来在居庸关西北处,紧挨着居庸关,若是不攻克怀来,就算占据居庸关也没用。
“兵部也是这么认为的。”齐泰捋了捋胡子道:“怀来有三万之众,又有宋忠和余瑱两个久在北平,熟知地形,正常来说,燕逆想要攻下,没有可能。”
王凡点了点头,齐泰说的没错,正常来说,宋忠和余瑱只要学湘王,闭门不出,朱棣就那点人,而且耿炳文几路大军正在路上,想要打下来,根本不可能。
但历史上,宋忠偏偏愚蠢的要和燕王刚正面。
刚正面也就罢了,打不过再缩回去就是,可他偏偏故作聪明耍心眼。
“所以本官此次前来,就是想让小天师算一算,这场仗的输赢。”齐泰眼巴巴的看着王凡。
“卜算有准有失,此乃常事。”齐泰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来:“此乃卜金。”
“小天师不用把本官当做兵部尚书,只当做是一关心国家大事的老翁便可。”齐泰的姿势很低,看来居庸关的失利,对这位志得意满的兵部尚书打击很大啊。
方孝孺也跟着道:“小师,你就算一算吧。”
他也想亲眼看看自己小师的本事,最重要的是虽然已经“分手”,但看到昔日“女神”如此憔悴的模样,他这个老实人心里也有些不忍。
“德公只要答应小道一个条件就可以。”王凡没有看那叠宝钞,好家伙,老朱靠着这宝钞都快把整个国家的血抽干了,这一叠看起来挺多,但购买力却低的很。
再说他被关在这里,有钱没地方花有个屁用。
“小天师请说。”
王凡道:“还是一个赌约,只不过是君子之约。若是小道侥幸又言中了,可否请德公向皇帝求个情,放小道到金陵城外游玩一日。”
他无奈的看着四周:“这里虽然宽敞,却是快把我憋疯了。”
周围的人倒是都不意外,王凡这种年纪,又是闹腾的性子,能在此处待那么久本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想出去转一圈,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请求。
只有方孝孺有些吃味,明明这样的事自己也能做,为何小师不找我?反倒求他齐泰?
方孝孺哪里知道,自从和黄子澄还有齐泰闹僵后,王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离开金陵。
让方孝孺给皇帝求情虽然也可以,但一定会受到黄子澄和齐泰的反对。
黄子澄反对,是因为这老小子在等着三个月内自己所说的大事——也就是耿炳文兵败,其实用不到三个月,八月底耿炳文就败了。
在这期间,黄子澄绝对不会放自己离开。
齐泰反对则是因为,黄子澄和自己一起受罚,如果自己能跑出来一天,岂不是说黄子澄也能跑了?
黄子澄被关在这里,虽然让齐泰麻烦不断,但却也给了他扩充齐党实力的机会,一旦他出去意识到外面的情况是还没形成的黄党被成型的齐党包围了,黄子澄绝对不会再回去。
其次,自己出去是为了逃跑的,如果是方孝孺替自己求的情,难保齐黄二人不会拿这件事攻击他。
这些日子里,王凡对自己这个老学生还真的动了感情,不想让他替自己受过。
因此趁着这个机会和齐泰提条件。
“自然如此,小天师不说,本官也会向陛下求情的。”齐泰虽然不知道王凡为何不让方孝孺求情,却也没有多想,只是认为他是临时起意。
“好,那齐尚书画押吧。”王凡从身后拿出一张纸,刷刷刷的写好,按下手印,递给齐泰。
“这?”齐泰见状,皱起眉头来,纸上写着俩人的约定,简直就是胡闹。
王凡又写了一张:“一式两份,不是我不信任齐尚书的人品啊,只是我这人被骗怕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兵部官员见王凡吆喝着声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好!本官言出必行,写与不写,有何不同?”齐泰很爽快的答应了。
王凡满脸笑容,只要能离开金陵,你就是想听靖难所有的细节,老子也不介意给你说一说。
手印按完,王凡故意递给方孝孺保管,让众人看了一遍。
方才从袖子中掏出五个铜板来,摇一摇,装神弄鬼一番扔在桌上:三明两暗。
依次排好后,脸色沉下来。
“怎么样?”齐泰忙问。
“齐尚书,你刚刚所说不管我说什么,都当是戏言,可还作数?”王凡忽而想起他之前要弹劾自己妄议朝政的事。
“自然。”
“写个文书吧...”王凡挠了挠头:“我不是不信齐尚书的人品啊,主要是被骗怕了。”
齐泰无奈,亲自写了两张按了手印,王凡又公示一遍给方孝孺。
“看来居庸关失利对这老小子打击不小啊。”王凡看了齐泰一眼,见他眼巴巴的瞧着自己,收起戏弄他的心思。
“怀来之战,也是燕王胜...”王凡还没说完,方孝孺赶紧纠正:“小师,是燕逆。”
看着众人道:“小师说的是燕逆。”
他现在可是真的不相信这群兵部的人品,唯恐他们抓着这个细节闹腾。
齐泰心中一颤,面上也叹了口气:“果然如此,怀来虽有三万大军,可一半都是燕逆的旧部,我等也料到守不住。”
周围兵部官员也都跟着点头:“德公说的是啊,临来前德公所言也如小天师一般。”
“哦?德公也认为会败?”王凡倒是有些意外,看不出来啊,齐泰居然还有这等眼光。
燕王不过一万多军队,攻打三万多军队防守的城池,换做是谁也不会认为能打下来。
“宋忠此人最是喜欢故作聪明,他若是坚守不出还好,就怕他主动出击。”齐泰叹了口气,又问:“小师可能算出能他能坚守几日?”
还坚守几日,一日就败了。
王凡没有说话,而是又摇起铜板,心说自己之前小瞧了齐泰,他居然连一个小小的边将秉性都能清楚,这兵部尚书确实称职。
宋忠确实是因为自作聪明,他担心手下的燕王旧部们心怀燕王,因此告诉众将,燕王把他们的北平家眷们全都杀了。
众将们听了这话,对朱棣恨之入骨,士气大增。
于是宋忠迎战朱棣,结果朱棣秀了一波操作,派这帮旧部们的家眷打前站,结果那群人一见自己的叔伯父亲,兄弟子侄,甚至连姐妹都还活着,马上意识到上当了。
当场反水,朱棣趁机冲锋,拿下怀来。
铜板落地,王凡有些尴尬,和刚刚一样,他伸出手挪动了位置:两暗三明。
“一天。”王凡又挪了挪:一暗一明一暗两明。
“一天!”齐泰整个人都呆住。
周围人也都不敢做声,有怀疑的想起王凡的战绩,反倒是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因何而败呢?”冷不丁的人群后冒出黄子澄的声音。
“算不出来。”王凡一摊手,老子再算,可就圆不回来了。
“够了,够了...”齐泰像是没了魂般站起身,也不理会众人,踉跄着而走。
方孝孺见了有些不忍,苦于自己还趴着,无法搀扶。
黄子澄则上前扶着他:“德公,胜败乃兵家常事。”
齐泰也不回复,被搀扶着出去。
周围的下属赶紧追上。
“这点都承受不了的话,接下来有你愁的了。”王凡站起身,看着众人消失在通道的身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黄子澄扶着齐泰走出牢房:“德公,怀来就算丢了,也无关大局,燕逆必败无疑,有何可担心的?”
和齐泰相爱相杀多年,黄子澄也不忍见他这副样子。
“有长兴侯在,燕逆战事不足为虑。”齐泰面沉如水,从袖筒中拿出一份军情递给黄子澄:“老夫担心的是平叛之后。”
“这是?”黄子澄接过来看了,大吃一惊:“这...这是怀来的军报!”
军报上的信息和王凡说的一样:怀来一日被攻破,甚至更详细的记录了将士为何反水的原因。
“今早送来的,与居庸关的一前一后,老夫压了下来。”齐泰,看向黄子澄道:“便是要试一试牢中这道童。”
眼中露出杀机:“是妖是人。”
“这...”黄子澄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流,他想起了王凡给自己算的那一卦。
“他若是我辈儒生,有此神通,老夫就算拉下老脸,也会求黄公收入门下,咱们一同为他铺平这青云之路,只可惜。”
齐泰双眼里充满担忧。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是道家,日后我朝出个林灵素,再出个靖康之难,便是我等的罪过!”齐泰一副杀之后快的模样。
黄子澄咬了咬牙:“若他不是道家呢?”
“不是道家?”齐泰疑惑,他若是寻常道士,还能还俗,可身为御赐小天师,生下来就是当道士的命,大明不灭,他道士不改,哪里有这种可能。
但见黄子澄问的坚定,齐泰想了想:“那更该杀!”
黄子澄顿时泄了气,好嘛,是不是道士都得杀,那你刚刚整那一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干什么?
“德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俩人虽然是政敌,可策划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初逼死湘王就是俩人合计的。
黄子澄轻车熟路的问道。
“他出金陵那日。”齐泰看着黄子澄道:“还需黄公相助。”
“德公放心,为国除奸,我辈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