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气里,站在高处向着东面看去,巍峨的钟山被夜色盖住,虽然看不清轮廓,但对于从小在金陵城长大的朱允炆来说,凭着对钟山的熟悉,依旧可以在黑暗中勾勒出它的起伏。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喜欢早起看日出,那时他还是皇太孙,看日出时,喜欢的是城内的安静,空气的清新,以及初升的太阳还未映入眼前,却给钟山蒙上一层金黄色裙边美景时的欣喜。
这个时候,远处的宫门外响起凌厉的鞭子声,这是开城门的信号。
第一次在这里看日出是父亲陪着,那是一个冬天,自己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听他讲着为何开城门前要响鞭子的典故。
后来父亲病重,祖父也曾陪着自己在这里看过,讲的却是东北边万岁山的来历,以及趴在金陵的那条龙的走向。
到现在,父亲和祖父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响鞭声又从远处传来,过了盏茶的时间,朱允炆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直躲藏在钟山后面的太阳与之升起,照在金陵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巍峨的钟山,映在他的脸上。
朱允炆很享受这种感觉,他总是会站在那儿闭上眼睛,感受着光从脸上慢慢的挪到胸口。
待到了胸口时,贴身的太监吴亮则会出现身后,禀报有人求见。
求见自己的不是齐泰便是黄子澄,如今黄公为了保全皇帝的脸面,主动进了大牢,则换成了方孝孺。
于是他很配合的会问一句:“是德公还是方公?”为了表示自己对几位心腹大臣的亲近,朱允炆从不叫他们的官职。
吴亮的回答永远是:“陛下英明,正是...求见。”
他很享受这种规律,有一种一切皆在掌控的感觉,尤其是现在南北两位叔叔作乱的情况下,这种掌控的感觉更让他有些贪婪的上瘾。
只是今天,规律打破了。
身后的吴亮很为难,虽然没看清他的表情,但迟疑的回答让朱允炆意识到不对劲。
转过身来看向吴亮。
吴亮恭敬的回复:“回禀陛下,是兵部的急报,由兵部侍郎程谢送来,齐尚书与其他大人正在奉天殿的偏殿议事。”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深宫里当值多年,早就被各种危险和磨难养成对凶险的敏感度。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而且还是不怎么好的事发生了,要不然以齐泰的性格绝不会如此着急。
“说发生南边还是北边的事了么?”朱允炆皱了皱眉,并没有受到影响,能够让齐泰着急的事,无非南北战事了。
也就是说,耿炳文或者徐辉祖俩人中有人初战不利。
自小接受的皇家教育,早就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能。
藩王之乱,早就在削藩的时候,齐泰和黄子澄便给他打了预防针,因此朱允炆并没有太过担心。
他虽然不知兵,却知天下大势,自己两个叔叔想以藩王之地对抗蒸蒸日上的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
“陛下英明,程侍郎说是北边的消息。”吴亮的声音很平静,主子不乱,他们做奴婢的更不能乱,不然会惹主子不喜。
吴亮伺候过朱元璋,伺候过朱标,现在又伺候朱允炆,对这祖孙三人的性子可以说是十分的了解。
纵然各有不同,却都是心里装着天下的,最是讨厌遇到事就惊慌失措的臣子。
“朕料想也是北面的战事。”朱允炆反倒笑了起来:“魏国公来信说,大军到了荆州,湘王一直闭城不出,只怕是想着靠着一城之地负隅顽抗,荆州城坚,又有地利,湘王若铁了心不交战,以魏国公之能,三月之内也不会有什么法子。”
“是啊,方公前日里不还说,这叫老虎吃乌龟,咱们朝廷的大军便是那威风凌凌的老虎,可遇到荆州学乌龟,那也是无处下嘴的。”
吴亮见朱允炆丝毫不在意战报,也跟着微笑。
之所以提到这一茬,乃是因为当时方孝孺说完,朱允炆便哈哈大笑,十分开心,直夸方孝孺形容的贴切。
只不过当时方孝孺说的是老虎吃王八,吴亮不敢把湘王比作王八,换成了乌龟。
朱允炆想起方孝孺学着齐泰分析北方战事的模样,形容南边的战事时的场景,不由的笑起来,跟着道:“方先生乃是志诚君子,这种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多半是他经常念道的龙虎山那位小天师说的。”
“原来如此,老奴一直还纳闷呢,方先生谦谦君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话,陛下这么一提,老奴方才明白过来。”吴亮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暗暗拍了一记马屁。
朱允炆心情大好,一边走一边指着搀扶自己的吴亮:“你在宫中多年,什么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只怕方公一说完,你就知道他跟谁学的了。”
吴亮连道没有,主仆二人边说边走,下了楼梯,就见一个绯色朝服的官员跪在门口,正是兵部侍郎程谢。
程谢听到动静,赶紧趴低身子,双手将一封奏疏举起来:“陛下,有北平的紧急军情。”
说话的声音打着颤,像是害怕之极。
“怎么了,这是朕的那位四叔打到了金陵城外不成,竟让朕的侍郎大人如此害怕?”
青年天子,意气风发,尤其是从祖父手里接下如此强盛的帝国,政权军权聚在手中,杀伐只在自己一念之间。
再加上受齐泰这种极度自信的亲近臣子的影响,朱允炆只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事是自己做不到的。
程谢诚惶诚恐,赶紧请罪。
吴亮早就得了齐泰的嘱咐,从程谢手里接过奏折,一面交给皇帝一面道:“老奴听闻程侍郎前些日子曾与那位小天师闹了个赌约。”
“赌约?”朱允炆打开奏折,见只是余瑱丢了居庸关,心中不以为然:区区小事,如何让程谢亲自送来?
朱允炆对朝廷剿灭南北叛乱没有任何的怀疑,满朝的文武也都这般认为。
而耿炳文临行之前,还专门单独给他说过,自己那位四叔在北平经略二十余年,根深蒂固,虽然一定会被消灭,但刚开始交手,朝廷可能会有些试探性的败仗。
朱允炆虽然不知兵事,但自小跟着朱元璋,听爷爷讲打天下的事,记忆最深的便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切莫因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乱了阵脚,做大事的人要往远处看。
因此对耿炳文的这番话深以为然,认为这才是老将的谨慎,齐泰推荐耿炳文便是看重他的稳重。
毕竟那人是自己的四叔不是外族,稳扎稳打的歼灭,让他心服口服,也给其他藩王做个榜样,方才是王道。
“哦?什么赌约?”朱允炆将奏折递给吴亮笑着问道。
“是臣失仪,小天师卜算说燕逆必取居庸关,当时旁观者甚众,前些日子吴公公在宫中查出燕逆奸探,而居庸关本就是兵部想要计诱燕逆之处,乃是绝密,臣恐围众中有燕逆奸探,走露了消息,无奈之下只能反驳小天师,并定下赌约...”
程谢不断的磕头:“陛下,臣有失仪之罪,还望陛下处罚。”涕泗横流,让人看了不忍。
“小天师年幼,荒唐惯了,程侍郎乃是国之重臣,岂能与之儿戏?”朱允炆看着这位父亲的旧部,又想起吴亮在宫中抓捕的那些给燕王透风报信的太监,心中怨恨,嘴上道:“不过程侍郎也是为了国事,仓促之间行事,虽然荒唐,却情有可原。”
“既是赌约,赌注是何?”朱允炆一直听身边的人说龙虎山的小天师,只是却没见过,心中好奇。
“赌的乃是罪臣的官位。罪臣当时也是乱了分寸,怕赌注轻了,燕逆的奸探不会相信...”程谢小声的回答。
“哎!”朱允炆叹了口气,自己这帮臣子们啊,没有一个让他能省心的。
程谢说着,又掏出一封奏折来,泣不成声:“虽是儿戏,但既已出口,岂能言而无信?罪臣受陛下教导,自知人无信不立,此乃罪臣的请辞,还望陛下恩准。”
“罢了,既然是儿戏,岂能当真。”朱允炆看着这位匍匐在自己脚下,浑身颤抖的兵部侍郎,挥了挥手:“你既然记得朕平日的叮嘱,还不算是罪无可恕。请辞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小天师若是问起,你便说是朕不让你辞官的。”
说罢也不理会程谢,迈步向着奉天殿走去。
吴亮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赶紧扶起他来:“程侍郎,有陛下说了,小天师那里自然不会有异议,吴总管让小人带话,让你以后的日子里,可不能再惹他了。”
“多些吴公公,多谢小公公。”程谢千恩万谢。
“吴总管还说你也莫怕,昨日里太后娘娘犯了旧病,宫中御医们只怕也是没有法子,过几日陛下多半还要去请张天师来,天师还要为陛下祈福,不会久呆,多半会带小天师回去。”
小太监快速说完,给吴亮一个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眼神,快步追上去。
程谢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方才明白过来,赶紧出宫回家,派人给齐泰告了假,说中了风寒,估计命不久矣。
齐泰心领神会,批了假,让他好生休养,随后看着另一份关于北平的军报出神。
却被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来的方孝孺打断:“真是无耻之尤!堂堂兵部侍郎,居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言而无信,岂可为人呼!”
屋内一众兵部官僚们的脸马上耷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