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
宽大的马车里,角落里用罐子盛着的冰块冒着白气,使得车厢里比外面多了一股冷气。
狄青有些出神看着对面随意坐着的年轻人,心里说不清楚到底是是羡慕还是嫉妒。
他征战多年,年过四旬,才当上了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而眼前这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没有半点战场的经历,却已经高居枢密副使之位,这让狄青内心五感杂陈。
章衡看到狄青呆呆出神,心里哪里不明白这位心里在想什么事,笑了笑道:“天气炎热,这里就只剩下最后一点冰块,想着狄帅在外面骑马炎热不堪,便想着请您进来,一起享受最后一刻的清凉,在走一段时间,这清凉也是没有了。”
章衡的话令狄青清醒了过来,看了看瓦罐上挂着的水滴,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道:“末将乃是武人,早就习惯了炎热,倒是无所谓的。”
章衡笑道:“狄帅心里可是觉得,我这纨绔少年过于奢靡,连外出公差,也要是如此铺张浪费?”
狄青心里虽然不屑,但终究不愿意得罪章衡,赶紧道:“章相公误会了,末将没有这等想法。”
章衡点点头道:“就算是有也没有关系的,我本来便是喜欢奢靡的人……”
章衡笑了笑。
“……毕竟我本来便富甲天下,奢靡一点,也是理所当然不是。
狄帅也莫要误会,本官虽然富甲天下,但这财富却非贪污公帑而来,这是我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这钱,很干净。
飞燕香皂狄帅应该知道吧,哦,便是出产肥皂的临安商行,便是本官的产业,临安商行乃是本官未入仕途时候创办的产业,本官就算是不当官,也可以活得很潇洒。”
章衡笑得很得意,狄青只能强颜欢笑。
章衡说起他从浦城来到汴京之后的事情,说得很细致,好像是旅途无聊,想要找人聊聊天一般,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就,狄青越听越是烦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此次裁军,章相公为什么要找末将随同?”
这是狄青憋在心里许久的事情,原本打算憋在心里算了,就当自己随同护卫章衡这个枢密副使算了,但实在是不想听章衡吹嘘自己的过往,干脆将这话给问出来了。
章衡闻言笑道:“狄帅认为呢?”
狄青心里也是憋闷,自己一个堂堂三衙管军,大宋禁军中最高级别的十一位将领之一的统帅,竟然沦落为一个年轻人的护卫,这让他如何能够服气。
狄青性子直,心里这般想道,脸上便显现了出来,有些不忿道:“末将不知,官家如何安排,末将便如何执行。”
章衡笑道:“那你又问这个作甚?”
狄青心里大怒,章衡这话有点轻佻,坐姿也是十分轻佻,虽然自己是下官,但毕竟是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功勋将领,这年轻人却是这般不尊敬,令他心里恼怒万分。
狄青心里恼怒,然而真要发出来,却还是有所顾忌,但却是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章衡见转微微一笑:“此次裁军,本是庞相公一力坚持,他宁愿冒着掉脑袋也要去干成此事……”
狄青抬起了头看着章衡。
庞相公便是庞籍,庞籍乃是狄青最为敬重的人。
狄青主要是在与西夏的作战中崭露头角的,因为头戴面具,特立独行而又作战勇敢,屡屡杀得西夏兵溃不成军。
但是狄青家中并无背景,如果没有人提拔,顶多算是个优秀的士兵,或者成为一个小头领,而不大可能成为大将军。
庞籍当时担任的是龙图阁直学士、知延州、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等职务,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也是个正直的忠臣。
他在军营时便发现了狄青是个人才,此后便一直看重狄青,后来更是一路提拔。
若是没有庞籍,他不可能从一名小卒,成为如今的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成为大宋禁军中最高级别的十一位将领之一的统帅!
“此事真是庞相公提出的?”
狄青打断了章衡的话道。
章衡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你知道本官为什么要将这个得罪人的差事给接下来吗?”
狄青闭着嘴巴摇摇头,他心想,无非便是纨绔子弟镀金的那一套手段罢了。
但这样的话又如何能够说出口,所以狄青闭口不言。
章衡叹了口气道:“你不了解我,所以会对我有些偏见,认为我这个年轻人连战场都没有上过,便敢在你这沙场宿将面前侃侃而谈,无非便是占了读书人的便宜罢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狄青心里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如此,若是在战场上,你这样的人,我一个可以打十个!
章衡笑了笑道:“大宋朝重文轻武,所以你一个沙场拼杀出来的大将军,却要对我这个年轻人行下属礼节,你心里不服气也是应当,但这就是事实。
我章衡与其他的读书人不同,我这么和你狄帅说吧,我是不赞同以文御武的做法的……”
狄青诧异地看着章衡,终于开口道:“章相公,您就别逗末将了,大宋朝几十上百年的规矩,岂是你我能够决定的。”
章衡点点头道:“的确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但我想做一些尝试。”
窗外一阵风吹过,刮起了车帘,西下的夕阳照射了进来,也遮掩了狄青眯起的眼睛。
狄青道:“章相公,末将不过是一个寻常武人,最擅长的便是为国杀敌,官家说哪里有敌人,末将便提剑便上,至于是官家指挥也罢,其余的相公指挥也罢,都是无所谓的。
末将只要为国杀敌,官家便会给末将以赏赐,可以封妻荫子,如此这般,末将已经是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章衡笑了起来:“所以啊,你还是不了解我,狄帅,你听说过我的事情么?”
这个还是可以聊的。
狄青点点头道:“您是大宋朝三元及第的状元,是曾相公的弟子,是官家最为看重的年轻人,是大宋朝最年轻的宰执,还有,您的诗词,我也是读过一些的,尤其是喜欢您写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那一首。”
“就这些?”章衡道。
狄青道:“末将常年在外镇守边关,回到京城也没有多久,能够知道这些,已经是章相公的名气太大的原因,其余的人,末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章衡笑着摇头道:“若是只知道这些,你就不算了解我。”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狄青只好道:“那请章相公多说一说。”
章衡笑道:“看一个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
庆历二年,江淮大旱,当时我任开封府佥判,我心忧江淮百姓,南下筹集赈济粮,独创海船运粮北上法,救活江淮百万百姓;
庆历七年,河北东西路大旱,几百万灾民衣食无着,当时我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向朝廷上书,毅然决然以一蛮荒路接收五百万灾民,让河北东西路数百万灾民无一饿死;
我知泉州之时,让泉州成为不逊色于杭州的海贸之城,成为江南之外的另一个南方经济中心,百万福建路百姓受益,我离开福建路几年,福建路百姓犹记章知州;
我为广南东路转运使,不仅承接五百万灾民,还让广南东路在去年成为大宋朝缴纳赋税最多的路之一,而最晚明年,承受我余荫的广南东路,将会成为大宋朝最为富裕的路!而直接受我恩惠的百姓将超过五百万人。
狄帅,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吹嘘我到底有多厉害,而是想告诉你,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包含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章衡脸色肃穆看着狄青。
狄青脸色也是十分肃穆。
章衡所说这些事情,的确是令他感觉到震撼,虽然章衡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道来,但狄青已经感受到里面需要付出的到底是多么大的努力,而且他忽而想到之前的海州桉,好像便是因为江淮大旱的缘故。
当时他虽远在真定府,但因为已经是到了一定的级别,所以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当时牵涉颇广,后面虽然被压了下去,但其中的震撼,却是如同石破天惊一般!
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愿意做一些事情的!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饱含热泪,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狄青在心里默诵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竟是有些温热,竟似是要落泪一般。
章衡道:“裁军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我想要试一试,从我入仕以来,我让大宋朝的赋税一年比一年多,从庆历初的四千万贯的赋税,到前年到八千万贯,明后年可能会第一次到达亿贯赋税,这全是我的功劳。
但大宋朝光是富还是不行,只富不强,那就是辽夏两国的钱袋子罢了,大宋百姓要过上好日子,那朝廷不仅要富,还得强,如何强,唯有强军!”
章衡脸色肃穆无比,语调铿锵:“此次名为裁军,但实则是要强军,所以我向陛下请求让狄帅你跟着我一起,一起去。
狄帅,我只是一介书生,我懂经济,也有这个能力去推动所有的事情,但强军该怎么强,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兵法大家来帮我,而你,便是这个兵法大家!”
狄青听到这里,顿时有些汗颜,道:“章相公,末将就怕达不到你的要求……”
章衡摇摇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种世衡死了,王信也死了……狄帅,我不是说你不行,但你们各有各的特点……”
狄青原本只是谦虚,却听到章衡这么说,一下子心里不服气起来:“章相公,我狄青虽然出身寒门,不是出身于什么将门,但少年入伍,骑射俱精。
从军三十年,从未停止过学习,尤其是兵书也是读过不知凡几,当世将领中,末将敢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您找我协助强军,却是找对了……”
说到这里,他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到章衡脸上的笑容,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章相公,你在激将!”
章衡大笑起来。
狄青看着有些跋扈的年轻人,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我这三十年老娘倒绷了孩儿,竟是被你给激了将!”
章衡笑声渐歇,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狄帅,你可愿意帮我?”
狄青沉默了半晌道:“官家知道么?”
章衡沉默了一会道:“实话告诉你,此行的上命是裁军,并无其他。”
狄青紧紧盯着章衡:“那章相公所谓强军,又是如何做起?”
章衡立即振奋起来:“我有一些想法,但未必成熟,我姑且说说,你姑且听听,若有不足的地方,你尽管提问题。”
狄青点点头。
章衡道:“总体而言,我的思路是,要走强军路,需得走精兵之路,便是减少数量,提高质量!
大宋军队庞大杂乱无比,一个国家,禁军加上厢军乡兵,人数竟然高达一百二十六万人!
如此多的军队,每年光是常规的军费支出,便让朝廷朝政不堪重负了。
朝廷给的军费分摊到每个士兵的身上,大约也就只够温饱而已,至于什么训练、专业化、精兵化什么的,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缺乏训练、缺乏专业化、缺乏兵器铠甲马匹,这样的军队只是徒具其形而已,真拉出来打仗,还真是顶不了大事的。
之前的宋夏之战,三川口、定川寨、好水川三战皆败,大约已经说明了问题。
所以,我的想法是,大量裁军,然后军费不减,用多出来的军费进行大量的训练、补充精良的兵器铠甲,然后购买大量的马匹,打造一支能够一体化联合作战,高效指挥,高效投送,精确打击,高机动化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强军!”
章衡这番话令得狄青皱起了眉头,前面的话他倒是听懂了,但是后面的话,他却是只能连蒙带猜了,咀嚼了一会,他才算是回过神来:“倒是这个道理,但是,要打造这样的军队,所需的军费可不是少数。”
章衡笑了笑:“所以,此次要裁的人得不少才行。”
狄青顿时心下感觉有些不妙起来,赶紧问道:“您想裁掉多少人?”
章衡眯了眯眼道:“大宋大约只需要七十万军队差不多了。”
狄青张口结舌:“……”
大宋所有军队加起来大约一百二十六万,章衡张口说只保留七十万,那么就是要裁军……五十六万人!
狄青第一个想法便是立即跳车,然后回去找赵祯请罪,说他身体已经垮了,去不了西北了,以避开章衡这个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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