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莫非就是请神上身?”曲奕空用了个很有传统风格的词汇,“本来你该把这个瞎了眼的神请到自己身上,结果你却请了我过来?”
“那我请到你了吗?”
“是请到了。”曲奕空回答说,她表情古怪,似乎觉得刚才的经历和感受很新奇,“本来我感觉自己睡得正安稳,忽然就有一束光照了进来,——特别刺眼,我都要被晃瞎了。”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从心里产生了一股子杀意。”
“杀意?”
“你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人吵醒不会有杀意吗?”曲奕空侧了下脸,打量他的脖子,散开的黑发落到一边,“总之我抓住这束光,然后就跟着走了过来。我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吵我,然后就得到了你的新记忆。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要是请神都会这样,我觉得,人们应该先考虑怎么让神息怒,别因为起床气就把请神的家伙给杀了。”
“那你息怒了吗,假装的神明大人?”
“你还是先讲讲你到底怎么想的吧,假装的人类。”她回敬了一句。
“其实我事先想了很多,——后果、危害、长远的考虑,我各种权衡利弊,但最后全都扔一边去了。”宁永学承认说,“天使希望我把意识交给他们盲目的神,他用了各种对每个人都有利的尽善尽美的话术说服我,但等我把意识牵引出来,我忽然觉得,我应该把自己交给一个我能完全信任的人。”
“你突然就这么想了?”曲奕空忽然问道。
“是的,也许这是你的影响也说不定啊?”宁永学说,“我们不是一直在互相影响吗?”
“你受了我的影响变得做事不过大脑了,我受了你的影响,思想开始变脏了,我们俩是不是在互相近墨者黑啊?”
“很有可能。”宁永学同意说,“总之这个想法来的很突然,既不理性,也不深思熟虑,别说是短视了,可能根本就没考虑后果。但是,我觉得它很有意义。我当时在想,这个主宰是谁其实我根本不关心,我只是觉得,我该自己选自己的神。”
曲奕空隔着流动的光芒和他对视,似乎努力想表现得高兴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至少他们瞎了眼的神还能庇护这帮鸟人穿过虚空。我要是神,可能等世界已经完了,我还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漫无目的地夜游呢。”
“即使哪天世界已经完了,我不还可以陪你一起夜游嘛。”宁永学说。
“你这算是什么话?”
他把手一摊,表示无奈。“我是说,世界完了就完了吧,不过我还是会爱你的,师父。”
曲奕空也很无奈。“你的爱还真是沉重,徒弟。”
“我以为的爱就是这回事。”
“就是这回事是怎么回事?”
宁永学回答得很自如:“我自己做判断,不听别人的意见,——不听无光海的意见、不听天使的意见、不听脑域的意见,也不听我眼前这个世界里所有其它人的意见,只由我自己做决定。这样不管以后有谁质问我对错,他们都会发现这个决定就等于我自己,和其他人、其他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否定你的决定就是否定你本人吗......所以拒绝别人的意见就是你的决定吗?既不管后果,也不管可能的威胁?”
“这话应该给你说,你最擅长拒绝别人了。”
“现在该给你说了。”
“那我还是更担心你看到我跟别人接吻产生的后果和威胁。”
听了这话,曲奕空皱起眉毛,很明显这事没法趁乱糊弄过去了。“你是不是想趁乱把这事说出来?然后趁乱把这事对付过去?”
“这个嘛......”
“啊,算了!”曲奕空神情烦躁地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回去了再跟你算账,总之其它一团糟的事情都扔放一边去。既然你已经选了最糟的一边,我们俩就该在送命以前发挥余热了,是吧?”
“当然是,你的梦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我们的身体还在外面,被人看着,很可能还是牢牢锁着。”
“但还是要出去?”
“当然还是要出去。”
“不管结果有多糟,总要做个尝试再说?”曲奕空扬起眉毛。
宁永学往前一步,此时双方完全没有形体,这迈出的半步几乎要让他们俩身体相融了。
“是的,总要做个尝试。”他说,“这是我的决定,谁也不能替我背负做这个决定的责任,而且事后想起来,我多半会对自己冒失的选择后悔的不得了,特别是对我没选的两边遗憾的不得了,——如果选了无光海我会怎样?如果让主宰不再盲目了,我又会怎样?不过,我还是要做这个决定。”
“决定什么呢?”
“我想,是决定自己的命运吧,很多人都在被迫接受别人指定的命运,但我想要自己的。有人想引导世界按他们的想法发展,还有人想主宰别人和其它种族的命运,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不管他们对我说了多少,都是白费力气。”
曲奕空伸手搭在他颈部左侧,握成手刀,然后从中穿过,一直划到颈部右侧,她似乎特别想这么干。“你以前似乎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
“这说明我们俩也不只是近墨者黑。”
“但我以前也不会有,所以这想法又是从哪来的呢?”
“也许两个不同的个体交汇在一起时,就会产生不同的想法,哪怕这些想法是他们分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有的。”
“你说话确实有种古怪的诗意......不过想起来这诗意是从哪来的,感觉还是很微妙。”
都是薇儿卡教的。这事曲奕空最清楚。
“也许以后你也会有做决定的时候呢?”宁永学若无其事地说,“决定究竟是当一个大家族的领袖,还是背弃自己的阶级。这时候,你也可以自己做判断,不听任何人的意见,——不听我的、不听友人的、不听家族长辈的,不听麻烦的老爷爷的,也不听一切善意和恶意的,只由自己判断。”
“要求太高了。”曲奕空又是一个手刀从他颈部右侧划到左侧,“而且你是不是又想趁乱把我的问题糊弄过去?——别有目的长篇大论。”
“这是个,呃......”
曲奕空摆摆手。“好吧好吧,不要呃了,你也有做不了的决定,我也只能说我尽量。还是先从眼下的麻烦开始解决。要是外面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大概率我会死在这地方吧,然后你大概率会直接上手术台。”
“话说回来,既然这里就是你租的屋子,那吻......”
“做梦的时候不算数,傻瓜。”
......
宁永学预先考虑了很多种现实的情况和应对方式,预先构想了若干种不同的困境,不过眼下一幕是他怎么都不可能想象出的。
这是个规模不小的教堂,不过存放了很多符合天使审美风格的弧形和拱形仪器。这里本该安静如死域,此时却一片混乱。
一群形体扭曲的怪物环绕着教堂各个出入口乱成一团,每个怪物的头顶或脊背都从中裂开,裂口呈现出锯齿形,并从体内延伸出血红色的精神迷宫,在半空扭作一团,用肉眼就能辨析。
它们看似是人,但头颅都从下颌往上分裂,化作许多条泛着枯黄色的柔软触须。
最完好的人右半边脸的下颌到眼帘也全部撕裂了,往一侧展开伞骨一样的软骨,半遮住他裸露的牙床和浑浊的眼珠,其肌肉触须都像流出肚皮的小肠一样随风摆动。
最不完好的人只有一个下颌尚存,往上全是朝四面八方伸展的软骨和触须,看着好似在死尸中空的颅骨里塞了一堆蠕动的蚯蚓。
所有怪物都手持各式武器,而且还有更多怪物往这边涌来。跟据宁永学观察,它们应该曾经都是人类,现在炼金术士带人闯入这间布满仪器的教堂让它们都发了疯。
四个无光海的囚犯用不可思议的手段聚拢起一个幽淡如水的半球形,就像一个灰蒙蒙的雨幕一样笼罩着包括狼群在内的所有人。那些怪物撞在上面,发出滋滋声,身体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腐蚀。
他看到炼金术士半跪在地上,对教堂上方呈现出交错弧形的徽记发出鸣叫,——一种完美符合天使语言的鸣叫。当时的贵妇在她身后低语着咒文,脊背朝后反弓用手走路的皮带人在一旁静静站立,不发一语。
而其它人,——很明显,炼金术士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把事情圆了过去,只要他们俩没醒过来,谎言就不会戳破。
某种仪式已经在进行了?她不由得看向那个漂亮到可疑的女人,自从经过阮东的手,这个菲洛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如果按宁永学的说法她是某种祭祀品,那么应该会有什么东西回应祭祀被呼唤出来......
不对,我是他,还是她?它一时间有些混乱,神志不清,审视自己觉得像是在审视精神错乱的疯子。
然后它猛然惊觉,他们是相融之后从他身体里醒来了,同时有两个人的自我认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是疯了。但是他们既不想互相对抗,也不想硬生生划分出人格的界限,只是把意识相融得更紧,以求在两具属于他们的身体中穿梭自如。
此时他身上绑着镣铐。可能给其他人的说法是为了固定身体,但它完全无法挣脱。看来炼金术士对宁永学的防备要更多一点。
于是它跟着转移到曲奕空身上。
这回它挣脱得轻而易举。虽然在她身上有道途上的封闭手段,但是对它毫无意义,而跟相比宁永学不那么紧的物理封锁也容易挣脱得多,——她体型更纤细,肢体和动作也灵活得多。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