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谭成为黄门侍郎,属于荫父亲之职,毕竟他们家世代都是替汉朝皇帝管礼乐的,他擅长音乐,善于弹琴,每逢宫廷宴会,汉成帝兴致上来了,往往让桓谭主持演奏。
但他不甘心只当一个乐官弄臣,常常进入天禄阁看书,数年下来博学通达,但都只训诂大义,讨厌繁琐章句,还时常讥笑那些天天宣扬谶纬的俗儒,因此多受排挤。
他家世交不少,从小到大伙伴、同事也多,但都是泛泛之交,要论真正的知心之交,三十年来竟无一人。
直到那一年,汉成帝的黄门侍郎署中,来了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巴蜀乡下人,年纪挺大,四十老几了,不修边幅,靠近后还能闻到酒臭。
他站在多是勋贵子弟的郎官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直到桓谭路过,觉得其气度不俗,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
“沛郡桓谭,字君山。”
对方受宠若惊,连忙回礼:“蜀郡扬雄,字子云。”
桓谭最初被扬雄吸引的,是他作赋的能耐,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汉成帝带郎官们外出三次,分别前往甘泉宫、汾阴后土、上林苑,扬雄则在当年连作三篇大赋:《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都文采飞扬,看了的人都赞叹,说自从司马相如后,就再也没过这样的辞赋大家了,但也仅此而已,都将扬雄看做一介词臣。
倒是桓谭看得深些,瞧出三篇赋里的忧国忧民的劝诫之意,于是他兴冲冲跑去找扬雄,想和他学作赋。
“子云作赋如此精妙,可有何诀窍?”
扬雄倒是自谦:“作赋没有捷径可走,只有熟读千篇辞赋文章,才能作好。”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桓谭以为扬雄藏私不肯说,他倒是心诚,诚恳地说道:“我从前随陛下巡游华阴集灵宫,作了一篇赞美王乔、赤松子二仙的小赋,被时人夸奖。谚语说得好,‘侏儒见一节,而长短可知。’孔子也说过‘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如今看了你的辞赋,再看看我作的小赋,才知道自己作赋之能,与子云差别有多大。”
扬雄请桓谭将那篇赋念来听听,等听过后,扬雄捋须笑着看向桓谭:“君山作这赋,没用心啊。”
桓谭一时诧异,扬雄继续道:“君山虽大赞二仙,但不过是堆砌辞藻,未曾发自内心颂扬,我猜猜看,莫非君山……并不信能活千载的神仙?”
这真是一语道破,桓谭对这些神仙故事确实不太笃信,只是皇帝下了命令不得不做,虽然也尽心尽力,但骨子里,还是敷衍了。
他赋没学成,却对本不算熟络的扬雄另眼相看,很多年后,当桓谭站在曲阜鲁王宫,追忆这位老朋友时,觉得只能用一句古谚来形容。
“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是否能做至交,言语之间,便能看出能不能相知,不在乎是陌生人还是故人。”
那时候的他们还满怀理想,积极支持王莽、刘歆的改制,希望改变成哀黑暗的世道,只是都遭遇了巨大挫折:扬雄不善言辞,不懂官场规则,平时又不修边幅,嗜酒贪杯,虽然才情超卓,声名远扬,仕途上却一直不得志,成哀平三代未得升迁,始终是个黄门侍郎,皇帝、权贵们,都只当他是个词官弄臣,对他的劝谏毫不理会,这让扬雄十分失望,甚至放弃作赋,改为研习经学、和天文历法。
桓谭也到了人生低谷,他遇上了类似“滥竽充数”故事里的段子,汉成帝喜欢舞乐,而继位的汉哀帝厌恶音乐,竟撤销了宫廷乐府,单位都没了,桓谭自然也该干嘛干嘛去,乐官们纷纷再就业,桓谭因为人际不行,遂被安排做了一个“典漏刻”,工作就是盯着漏刻,校正时间报时,隶属于天官……
气归气,但桓谭那几年也没浪费,虽然对什么神仙方术缺乏笃信,可日月星辰,却是他兴趣所在,他开始白天黑夜一日数次观察着太阳和星宿的运行轨迹和方位变化,然后把这些细小的变化记录下来,再对漏刻进行核校。
他和谶纬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每当桓谭发现古人未曾记录的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兴冲冲地想要上奏时,迷信的皇帝却只听信身边公羊派、谶纬家、方术士叨叨“天人感应”,将自然的变化看成是“天”发出的预兆,据此肆意揣测,妄加诠释。
神秘的天文和谶纬搅和在一起,如同一盆清水染进了污秽的墨汁,那广阔无垠的天空、遥远神秘的天体,更加迷障重重。
桓谭只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成功将已成好友的扬雄,从错误的“盖天说”,拉到了他笃信的“浑天说”一派采学识十分敬佩,但二人在学术上若看法不同,必是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中,桓谭以无懈可击的实证与逻辑说服了扬雄,这对落难兄弟,开始背靠背,与谶纬家和天官们做斗争,朋友之外,又多了“袍泽”之情。
那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扬雄完成了《太玄》的创作……
桓谭从过去的回忆里缓过神来,发现全场的群臣诸儒都在看着自己,而他在大呼“扬子云乃儒门自汉之后第一人”后,已经缄默了好一会,是啊,他不止要提出,还得证明!
“诸位可曾看过《太玄》?”
桓谭环视左右,然而响应者寥寥,就算是看过的人,也是因为扬雄是第五伦老师,才连忙去补的,毕竟第五伦为了宣扬先师学问,已经将扬雄著作完成了出版,是市面上最容易找到的——比五经还容易。
即便如此,因为《太玄》始终没被第五伦列入考试内容的缘故,依旧读的人不多,眼下只借口说:“子云翁著作艰涩深奥,吾等未能读懂,但颇受震撼……”
岂料桓谭却顺着话道:“然也,读不懂《太玄》,确实是学问不足!”
想当初扬雄呕心沥血,将这本书写出来时,世人皆不以为然,只有桓谭读后拍案叫绝,大加称赞。
现在,他就将自己的赞誉原封不动,当众表明:“玄,就是天道。古代圣贤制定法度,皆以天道为本统,之后才能理清帝王、朝政、人事、法度以及万事万物关系。因此,伏羲称之为《易》,老子称之为‘道’,孔子称之为‘元’,而扬雄称之为‘玄’。太玄三篇,立三体,道尽了天、地、人之道,自《易》后见所未见。”
换了过去,桓谭若如此说,肯定肯定无数人起来和他争辩,可眼下却一片缄默。
第五伦当然知道原因,今天的会议,背后推手、主持者都是扬雄的弟子,作为太学祭酒的桓谭则是扬雄老友,用后世一句话说:“经理,队员,解说,全都是我的人。”这时候问众人谁支持谁反对,谁敢反对?
这种与扬雄生前饱受嘲弄鄙夷截然相反的情形,让桓谭感慨不已,但他不愿意让这件事,单纯是因第五伦权势所压,遂道:“既然诸君不愿说扬子云不足,好,便都由我说了罢!”
“扬子云不善言辞,嗜酒,不修边幅,酩酊大醉后便不辨东西,胡言乱语,此一弊也。”
“扬子云胆小,王莽执政时,子云卷入谋反案,天禄阁来了几位狱吏要拿他去审问,子云不敢争辩,吓得纵身从天禄阁跳了下去,摔成重伤,此二弊也。”
“子云二子先后夭折,执意将二子送回蜀郡老家安葬,来来回回花费巨资,本来日子便紧巴,如此更加艰难,处处举债。子云在著述中,明明通达圣贤之道,明白生死之理,不在贤人季札之下,可当真遇事,却失了理智,此乃其‘通人之蔽’也。”
数落着导致老朋友人生诸多不幸的种种弊病,桓谭仿佛又看到了他最穷途末路那几年的窘态,只觉得心中剧痛。
“但以上种种,皆不能抹杀子云之才。”
“想当年,京师有王公子弟听闻子云盖世之才,死时却湮没无闻,遂跑来问我,扬子云何人哉?”
“我回答说,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这便是扬子云!”
“而新莽大司空王邑也来问我,桓君山,汝常称赞扬雄辞赋文章,真能传世否?”
“我回答说,必传!”
“但我与大司空,恐怕都看不到那一天,世人往往以貌取人,看到扬子云官位、俸禄、长相都不行,因此看不起他的文章。过去老子写了德、道两篇,后来文帝、景帝、司马迁,都以为五千言超过了五经。”
“扬子云好古而乐道,文章文采立意高远,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以上种种,皆符合‘立言’之不朽!只可惜不受世人待见,但假如遇到英明之君主,为他称道,那么扬子云名声著述,必定会超过诸子百家,列在‘五经’之后称为‘经’。”
众人再度被震惊了,“经”是能随便加的么?经者,经天纬地,世之纲纪也!只有那些被尊奉为典范,可以指导人世的著作,方能得此殊名,除了儒家六经外,也就孝经被承认,而《道德经》一般只称老子五千言,尚未被士人公认,太玄何德何能?
桓谭却不顾众人目光,他今日非要将一切替老朋友的不值、不忿,统统说出来。
“但我错了。”
桓谭道:“王邑已死,确实看不到子云文章宣扬于世,但我看到了。”
“上有英明之主,下有雕版之技,子云著述,已经流传天下,而发扬光大的那天,便是今日!犹如阳光雨露,拂去蒙尘,终见真玉!”
桓谭言罢,朝第五伦和众人作揖,然后退而入席。
立言这一点,无人反对,扬雄简直是著作等身,而且要论艰涩,那些动辄几百万字的五经训诂,岂不是更加难懂?与他们相比,扬雄的书反倒成了入门。
至于立功,更是众口一词:“子云教出了魏皇陛下,一举诛灭王莽,挽救天下,这便是最大的功勋啊!”
如此一来,本就板上钉钉的配享,便顺理成章,但私底下,仍有心里不太服气的大儒彼此交换眼神。
“听说,当年有人问桓谭:‘扬子云是西方的孔子,才贫困到这种地步,无孔子之贤,却有孔子之穷,此言可有理’?”
“而桓谭反驳,说此言无理,他曰:‘过去仲尼难道只是鲁国圣人?也是齐国、楚国的圣人!故而扬子云不独是西方孔子,更是东方孔子,当世孔子’!”
“扬子云文章如何我看不懂,但他有一点与孔子相同,便是教出了好弟子啊!”
而扬雄的“好弟子”,似乎还不满足,随着第五伦的点头暗示,王隆也站了出来,进一步提出,扬雄在“立德”上也有建树!
“夫子在《问道》一篇中有言,舜、禹继承尧的事业,推行尧之道,使得法度彰明,礼乐盛行,百姓富有,安居乐业,此为有道。而夏桀、殷纣则倒行逆施,使得法度废弃,礼乐丧失,百姓死于非命,此为无道。”
“圣人之学,应当因承有道,革除无道,自三代之后,又有文武周公至于孔子、孟子、荀子,道统代代相传,然而荀孟之后,礼乐崩坏,经典遗失,虽有伏生等辈追述,然已失正道本意,乃至于汉儒引阴阳谶纬入经,编造古事,怪力乱神,早已偏离道统,这才有了王莽乱天下之事。”
“直到夫子,道统再续,而陛下受学承志,听夫子敦敦教诲,诛灭新莽,因继道统,将再度开创盛世!”
好家伙,如此一来,扬雄就取代被汉儒推崇至极的董仲舒,补上了荀孟之后“道统”的承接,他们这一流派,俨然继承了真正的先王之道,成了儒学正宗!
至此,第五伦非要再曲阜召开这场学术会议的政治目的,也图穷匕见!
第五伦从始至终没有亲自下场干涉,却一直掌控着全局,他洞若观火地看着下头的骇然、震惊以及不甘又不敢冒头的种种情绪,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心中暗道:
“秀儿,你只搞些谶纬预言,来为自己张目,塑造帝位神授,还是落了下乘。”
“你看我,既然老师入了道统。”
“不就相当于,我也是道统正宗了么?”
……
PS:扬雄在魏晋南北朝到宋朝期间,地位确实很高,韩愈搞出道统说时,也将扬雄列入。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