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文考举行。
於文考举行的前一天,莘迩亲自巡视考棚。
考试当天,莘迩作为主考官,凌晨即率宋翩等一干考官到至考棚。
天没亮,参考的考生就聚集到了棚外。魏述、乞大力等各带兵士维持考场内外的秩序。考生经过专门的检查,确认无有夹带后,依次进场。考棚分作了三大块,每块考棚可容纳百余考生。考生们分别进入不同的考棚,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案后落座。每套案、榻都是一个单独的小空间,三面为壁,一面开门。所有的考生入棚、就坐之后,很快,考卷发下。
整个的考试时长定为两天;期间考生不许出棚。
因为参试的考生多是贫士,并也是为了体现莘迩的爱士之心,这回考试,两天期间的饮食,悉由莘迩的两府供应。夜晚休憩需要的席、被等,也由两府统一安排。
等到考试开始以后,莘迩巡行三个考棚区。
却在第二个棚区时,见到了几个似曾相识的考生。莘迩问宋翩这几个考生的来历。宋翩不知道,又问过后头的随从考官后,回答莘迩:“此数生皆建康士子。”莘迩乃知为何会看他们眼熟了,应是当年在建康郡任太守时,曾经於行春各县之时见过他们。
考生们大多不认识莘迩,但知道莘迩是此次文考的主考官,所以都能猜出他的身份。以致莘迩行经之处,考生们纷纷放下毛笔,向他行礼,弄得棚内不住骚动,——不过也有极少数不理会莘迩,只管伏案,奋笔疾书的,莘迩把这几人的相貌记了下来。
考卷共有三份。
一份是主卷,考四书五经。
一份是副卷,考算、兵、律等学。
一份是时论卷,考的即是莘迩出的那三道题。
说起莘迩出的那三道题,这三道题可以说是很有深意的。
第一道题,“论府兵、均田等新制”。
这道考题,考的既是考生们的实才,同时也是一块试金石,考的还有考生们的政治立场,——这些新政都是莘迩创建的,府兵制也就罢了,均田制是损害到了阀族、高门利益的,如有不开眼的考生居然站在阀族、高门这边,表示反对,那自然便是他们前边两份考卷的考分再高,莘迩也不会录用。
第二道题,“论大禹出西戎,文王生东夷”。
神州陆沉已经百年,现今北地遍布诸胡,要想重整河山,唐胡间的关系、矛盾怎么处理、怎么解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蒲茂之所以先后采纳孟朗、崔瀚所提出来的“三长、班禄、在北地深入推行九品官人法、确立五等爵”等种种改革政措,实际上也正就是为了尝试解决此个问题;莘迩对这个问题,也有他解决的思路,即他早就提出的化胡为唐、唐胡一家,并通过《通史》的编纂来明白地宣告诸胡实与唐人一样,俱为炎黄之后,及在这个基础上推行至今的唐胡联姻、广招胡酋子弟入泮宫求学、胡人改唐姓等具体办法。
此道考题,考的就是考生们赞不赞成莘迩的这些解决唐胡矛盾的办法。
如果是关注时政、或者读过阴师领衔所编之《通史》中言及诸胡起源部分的考生,他们自然便能领会到莘迩出此道考题的目的;但如果是坚持蛮夷之属、非我族类之观点的,不说不录用,至少会失些分。
第三道题,“论齐伐山戎”。
齐伐山戎,说的是齐桓公“攘夷”之事。
这道考题可以和第二道考题看作是一个整体,只通过软的办法也许不能完全的、根本上的解决唐胡矛盾,毕竟唐胡间、诸胡间彼此仇恨、厮杀已然百年,那么,该怎么办呢?莘迩通过这个考题,做个由头,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考生们去解答。
……
时间流逝,三份考卷相继发下。
四百余考生,年纪小者二十来岁,年纪大者四五十岁,或殚精竭虑,字字斟酌;或下笔如飞,不假思索。偌大的考棚里,不闻半点人声,只偶尔有人咳嗽一声,但很快就重归安静。
考试期间,不止考生不许出棚,考官也不许出去。
头天还好,到了第二天,宋翩实在是闲得无聊,拈起一份多余备用的试卷,亦作答卷。
莘迩瞧到,便踱步至他身后,看他作答。
考题是阴师等编定的,尽管早在考前,宋翩就呈给莘迩看了,但因为他对这次文考压根不上心,纯然是赶鸭子上架,才当了个副考官,故此他还没有细看考题。这时提笔答题,他本来以为凭自己的才华,必应当是下笔如有神,却提笔一答,才发现,莫说后头的算学等考试内容,就是前头的四书五经这块儿的考试内容,他竟也有许多不知。
莘迩看了会儿,见他答过的试卷上,东空儿一块、西空儿一块,十道题中,得有三四道他都不知答案是何,不觉失笑。
宋翩乃才发觉莘迩在自己身后,赶紧把试卷掩住,尴尬说道:“近年多读老、释,少涉名教,却是、却是,哎呀,有些生疏了。”
莘迩笑道:“老宋,这份试卷可不能外露啊。”顿了一顿,扫视了棚中的考生,说道,“要被下边考生知道,你一个副主考官居然还不如他们,老宋,恐将斯文委地矣!”
宋翩尴尬至极,说道:“是,是。”
旁边近处有两个考官听到了莘迩、宋翩的对话,相顾窃笑。
莘迩有感而发,说道:“近代以来,士人多好老、释,佛道之言,自有可取之处,然今中原未复,正壮士奋起之时,清静无为,却非治国之道。故是此回文考,风行海内的老、释之论,我一概不考!望能以此,略微地扭转时弊!”拿走宋翩的答卷,叠好放入怀中,点了下底下算学、兵学、律学的那份副卷,笑道,“老宋,接着答。”
……
宋翩抓耳挠腮的苦恼,有的考生能够体会,有的考生体会不到。
两天的考试结束,四百余考生出考棚;考官们不能走,留下来阅卷、评等。
经过三天紧张的阅卷、评等,前百名考生的名单定出,宋翩将之呈给莘迩。
莘迩也阅了三天的卷,他主要阅的是时论卷。
拿到名单,莘迩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开榜吧!”
……
这天一早,十余两府吏员,把三张长数尺、宽也数尺的黄榜贴到了两府门外的都亭中。
公布录取考生榜单的日子是早就定下的,贴榜之时,早就围聚了成群的考生。
榜单刚一贴好,考生们就蜂拥而上,紧张地从上边寻找自己的名字。
三张黄榜,一张人名最少,一张较多,一张最多。
最多的那张黄榜上,列了名字近八十个;此近八十人是乙等。较多的那张榜单上,列了名字二十个;此二十人是甲等。最少的那张榜单上,只有三个名字,此三人是特等。
考生们当然都是先看第一张录为特等的榜单。
……
第一个人名入眼,两个年轻的士人登时欢呼,齐齐扭脸,看向他俩旁边的一人,下揖恭喜,说道:“就知道成君必能为此考魁首,果不其然!恭喜君、恭喜君!”
被恭喜那人衣衫简陋,个头不高,黑黄肤色,蓄了个八字须,却便就是西平县的那位姓成的贫士,叫成廉。
周围考生闻得那两个士人的此言,有那机灵的,已经挤过来和他寒暄,不过大部分的考生只是投来羡慕的一眼之后,就继续在榜单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
第二个人名写的是邱烈,名前有籍贯,是江左的一个县。
江左士人,怎会参加陇地的文考?考生们却不诧异。
参考的考生大部分都住在客舍,即使还不爱结交朋友的,也早听闻过了邱烈此名。知道此人家本江东土著士族,后因得罪了朝中贵臣,其家被获罪,他遂远逃,先逃去的蜀地,去年来到的陇地。这人饱读诗书,甚是有才。他得中第二名,考生们俱不意外。
有与邱烈相识的,找了他一圈,没找着。
此时,考生们的客舍外头,受莘迩之令前来报喜的吏员敲鼓打鼓,到了邱烈所住的屋外,大声说道:“恭喜郎君,高中第二!”
屋门打开,一士晏然步出,说道:“只中了第二么?”
……
第三个人名写的是赵勉。
赵勉的名字,考生们很陌生。陌生,就说明他考试前没在客舍住。人群里问了一圈,没人应声。找不到此人,考生们也就罢了。看完第一榜,他们接着往别的两榜上寻自家之名。
这位得中第三的赵勉,非是别人,正是原秦军石萍帐下部曲将,投降定西后,在盗取秦广宗亲笔信此事上立下了大功的那个唐艾的州里人赵勉。
这赵勉家本耕读之户,他后来虽迫於生计,不得不投了秦军,但一直没放下家学。这次文考,他向唐艾请求参加,唐艾许了。却没料到,一举得中第三名。
有唐艾的这层关系在,赵勉自是不必像那些考生一样,去榜单下找自己的名字。
公布榜单之前,莘迩已把他叫到了军府堂上。
堂中,张龟、高充、宋翩等大吏俱在坐。
赵勉坐於下首,然并不显得拘谨。
莘迩刚夸了他几句,他谦虚不已,连称此考能得第三,实属侥幸。
莘迩笑道:“子勤,你得中第三,当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只是此考罢后,千里不会说我从他府中抢人吧?”
赵勉现为唐艾军府的行参军,听了莘迩此话,他犹豫稍顷,说道:“明公,勉斗胆有一请。”
“你说!”
“勉熟悉秦虏内情,比起在金城,在秦州的话,勉能更有作用,故敢请明公,许勉仍在秦州。”
莘迩越发欢喜,说道:“好!你既有此心,我怎能不准?”顾盼堂中诸吏,说道,“若我陇吏民,皆能如子勤,迎难而上,不愿安乐,则秦虏何足虑也?”
……
是夜,百名得中考生,包括没有考中的考生,全部应莘迩的邀请,参加宴会。
四百多考生,军府安置不下,宴席的地点设在了县外营边。
火树银花,映照得如似白昼。
莘迩把尚未还都的左氏也请了到场,令狐妍陪同出席。
望夜空下、主坐上的左氏、莘迩、令狐妍等,众考生不敢直视。酒宴尽欢,通宵方散。这一晚的宴席,留在了考生们的记忆中。直到多年以后,还有人骄傲地说他参加过那次晚宴。
……
未中的考生,莘迩各有赏赐,络绎还乡。
中的考生,前三名被莘迩辟为板司马;甲等被辟为板参军;乙等为辟为行参军。
九月中旬,辟除完成。
成廉、邱烈暂留军府;赵勉回去秦州;其余的,莘迩如他对左氏说的那样,把之分配给已经选出的熟悉军务的旧府吏为属吏,分派去各郡、各县,负责督办募兵、练兵诸务。
诸项繁杂的人事安排刚告一段落,诸多领了任务的新旧府吏尚未尽数出发,一道消息从西平郡传来。张**个看到的这道消息,看完,大吃一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