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水淘淘,风烟袅袅。
烟雨楼是扬州的名楼,每天都有数百名游客从各地慕名而来,只为登上烟雨楼,一睹扬州两岸美景,然后又从这里回到各个地方去。
烟雨楼下有条沿江大街,街边长有一株又一株的百年古木,林阴下有个弹三弦的墨镜老人。
尽管没有游客为弦音停留,但墨镜老人似乎已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界,俯首抚弦,弦声瑟瑟,如同风中落叶,凄清冷戚。
阳光穿过叶间缝隙射下来,照地上青砖斑斑点点。
有道影子沿着青砖黄叶斜斜爬过来,停在老人三丈外开外。
墨镜老人忽然压下琴弦,扭头望影子的方向,面含微笑。“徐捕头,你又来了!”
“许久不见,老师的听力越来越犀利了。”徐镇笑着走过去。
“我这双眼已经瞎了,要是听力也不好,那就真的是个百无一用的残废了。”话虽如此,墨镜老人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浓郁起来。
墨镜老人坐的是条长凳。徐镇与老人并排坐下,笑着道:“只要一个人的心灵是健康的,他就一定不是残疾人!”
墨镜老人叹息道:“不管什么东西你都能扯到心灵上去,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个神棍。”
徐镇知道老人是在打趣,就轻声笑了笑,又看到老人漆黑如墨的墨镜,不禁对他的敏锐耳力感到好奇。“老师,你是怎么通过一个人的声音,就能辨认出来人的呢?”
“怎么?”瞎眼老人假装愤愤不满的样子,“你小子从老头子这儿领悟了剑术不提,还想把老头子这门听声辨人的绝技也偷走哇?”
“艺多不压身嘛。”徐镇哈哈一笑,“再说了,就算我想偷,也未必能偷的走!”
“你这话可不老实!”老人抬起手指对徐镇点动指头,宛如多年老友,“还有你小子学不会、领悟不到的东西?”
徐镇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缓了缓,老人面朝大街道:“你仔细看看这条大街。”
徐镇道:“我在看。”
老人指了指街头的方向。“从那边走过来有八人,我虽然看不见他们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但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其中有七人是游客,一人是本地人。”
徐镇也看到了那八人,一眼就看出,其中有七人是一起的,他们并非是走在一起,而是前后分散,但走走停停,回首顾盼两岸风光是他们的共有特征。
他们要么戴着帽子,要么穿着胡靴,着装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游客。
而反观另外一人,脚着一双烂草鞋,大步踏过来,丝毫没有对岸边景物的眷恋,刚看时他还落后那七人,再看时他已越过那七人。
徐镇能看到这些人的容貌,所以才能毫不费力地判断出哪些是游客,哪些是本地人,但瞎眼老人单凭脚步声,就足以做到,这让他由衷地佩服。
“还请老师赐教。”
“如果你多来几次这条街,就一定能够听出来。”老人轻轻一笑,“如果是本地人,他们要么走得急急匆匆,要么停留在原地久久不动。而那些游客走一步看三步,就如这弦声,似断不断。”
“大概是他们为这里的风光而眷顾吧?”徐镇沉吟着说道。
老人摇了摇头。“表面看上去,是因为这里优美的风光才使得他们停留,实际上却不尽然。”
“哦,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些人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只为了得到这一时半刻的放松,就如弦声低沉时弦线刹那的放松。”老人说道,“但要不了两天,他们又不得不匆匆赶回去,投身于生计,就如弦声亢奋高曲时,弦线绷紧多于放松。”
徐镇思索着,缓缓道:“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只是得到了身体上的放松,却永远都没有办法放空自己的心灵?”
“孺子可教也。”老人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以你的领悟能力,再过两三年,放眼天下,恐怕都没有人能压你半头了。”
“现在还不行?”徐镇含笑说道。
“现在还不行。”老人摇了摇头,一脸忧虑地说道,“你现在太聪明了,也太强了。”
“难道这也是坏事?”徐镇对此感到不解。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老人长叹一声,“有些东西过了,就不好了。”说完,老人就抿上双唇,似乎已不打算再说。
徐镇埋头沉思。
又过了许久,他似乎已想明白了,起身向老人鞠了个躬,满脸敬意道:“学生必定谨记老师教诲!”
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又什么都不提,反而道:“说吧,你小子今天怎么如此有空来找我这个老头子?自上次你从老头子这儿领悟了剑术造诣之后,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来了呢!”
顿了顿,老人又接着道:“我可不是相信你只是单纯来探望老头子!你瞒不过我的!老头子在你的脚步声中听到了困扰,一定遇到棘手的凶案了吧?”
“老师敏耳明心,学生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徐镇一脸苦笑地说道,“其实我这趟过来,是要向老师打听一个人。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你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老人露出思索的神情,“你来跟老头子打听人,莫非那人与老头子有关系?”
“嗯。”尽管老人看不到,徐镇还是点了点头,一脸凝重地说道,“我觉得那人曾经在这里听过你弹弦,并且也从弦乐中领悟了一种剑术。”
“缘由?”老人满脸古怪。
“根据和他交过手的人说,本该格挡住的剑没能挡住,看似不快的剑,却又很快。”徐镇望着远处的青山,脸色越发凝重,“所以我想,那人已经领悟了‘势’!”
“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可能。”老人点了点头,哑然失笑道,“但能从弦瑟中领悟出势剑的人,我只知道你一个。”
“一定还有一个!”徐镇缓缓摇头,一脸笃定地说道,“可能老师你也没有发觉。麻烦老师仔细想想,在今年之前,有没有什么人来听过你弹三弦。”
老人哀叹一声。“行人匆匆,现在的人连去看番风景都不能慢慢欣赏,又有什么人会停下来听我这把老骨头的弦瑟呢。”
话虽这样说,老人却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大概在两年前,的确有个人时不时出现,每次都远远地停在五丈外,前前后后,大概有半年之久。不过我不能确定他是在看风景,还是在听弦瑟。”
这是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徐镇立即问道:“从那人的脚步声,老师有听出来什么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不过可以肯定是个身怀武功的高手。他每次来,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却听不到丝毫紊乱的脚步声,甚至听不到很明显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特征吗?”
“有,酒!”老人说道,“那人应该很喜欢喝万里飘香。每次我闻到那股酒香,都是万里飘香。”
听到这里,徐镇内心暗惊,万里飘香是一种很有名也很贵的酒,非普通百姓能够喝得起,就是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这人却隔三差五地喝,看来家里非富即贵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条十分有用的线索,因为万里飘香在扬州,只有一个地方有出售。过去问一问,就知道常客有哪些人了!
从老人这儿告辞之后,徐镇即刻策马前往出售万里飘香的酒家。
2
老窖庄不在山上,在湖中。
八仙山下,酒神湖上。
湖中有座小岛,岛上有栋木楼,楼中有酒香顺风飘来。
岸边有条小木船,岸上有座小码头,码头上有座木棚,一个酩酊醉鬼躺在棚中的长椅上,鼾声如雷。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徐镇踏上码头时,那醉鬼侧了侧身子。他本是面朝着徐镇来的方向,此刻却变成了背对徐镇,面对长椅的靠背。
木棚背后还有个垂钓老翁,老翁身旁有面铜鼓,鼓架上放有柄缠了一层又一层细麻的大木锤。
“请问。”徐镇凝视着垂钓老翁的背影,“这条小船是你的吗?能否渡我一趟去对面的老窖?”
“船是我的。不能渡你。”老翁头也不回,声音苍老而沙哑。
徐镇道:“为何?”
老翁道:“因为这条船只能渡我一人。”
徐镇感到无言以对,只好道:“那若是有人要买酒呢?他们怎么过去?”
“不管是买什么酒,都没有必要过湖去。”老翁说道,“你若是要买酒,就敲响那面铜鼓,自然会有人把酒送过来。”
徐镇道:“可我并非是为了买酒,而是要过去找人。”
“以老窖庄的规矩,没有人可以过去那边。不管你是买酒,还是找人。”老翁又说道,“你若是想要找人,就必须买酒。”
徐镇叹了口气。“这地方规矩还真不少。”
“若是少了规矩,又怎么能买出高价格的酒?”
“这的确是做生意的好门道!”徐镇忽然笑了,这老窖庄的人比他们的酒更有趣,“只是不知道他们家的酒怎么卖?”
“他们家只卖十斤装的万里飘香,一坛一百两。”老翁说,“你若是要买一坛,就擂一鼓,若是要买两坛,就擂两鼓,然后把钱放在木盒中,自然会人取。”
鼓架上的确有个木盒,留有一条只能投钱却不能取钱的细缝。
“这的确是个防止有人盗酒的好方法。”徐镇忍不住赞叹道,这老窖庄做事的确精明得很。
他掏了一张百两银钞塞进去,然后拾起大木锤,往铜鼓上用力砸了一鼓——
“咚”
沉闷的鼓声如看不见的潮水般席卷,打在两岸的山谷,又反弹回来,久久不息。
老翁忽然脱去斗笠和蓑衣,从地上一跃而起,凌空一个鸽子翻身,落在徐镇面前,竟然已变成了个少年,比徐镇还要年轻不少。
“你要找什么人?”声音也不再苍老沙哑。
徐镇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不过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好笑。自从做了捕快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能骗过他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被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伙子骗了。
“你没有回头,就已知道我不是来买酒的?”
“若是买酒人,绝不会有阁下这样慢慢悠悠的步调。”少年也笑了笑,一脸自信地说道,“喜欢喝酒的人,闻到了这股酒香,恨不得能用上双手爬,快点过来。”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瞄了眼一边的醉汉,似乎在说:“这才是真正喜欢喝酒的人。”
徐镇也顺着少年的目光看了眼,忽然发现这醉汉并非想象中的那种穷酒鬼,至少那一双金丝软靴,绝不比一坛万里飘香便宜。
再仔细一看,那身灰暗色长衫似乎也是用上等麻料编制而成。尽管这人没有佩戴任何装饰物,但合身衣裁表明,他并非是个没有内涵的暴发户。
“我要找老窖庄负责卖酒的人。”徐镇从醉汉身上抽回目光,收起思绪。
“那你要找的人就在你面前。”少年面露傲色。
“经常来你们这儿买万里飘香的客人都有哪些?”徐镇问。
“不知道。”少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怎么会不知道?”徐镇凝视着少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少年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管是谁来买酒,我从不问他们的名字,也不问他们的来历。正如我也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和来历一样。”
徐镇道:“只要他们愿意给钱,就一定会有酒?”
少年傲然道:“没错,这就是我们做生意的原则!”
这些小鬼真是够了难缠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
徐镇只好掏出捕头令。“我从衙门而来,这件事情很重要,麻烦你再仔细想想,经常过来买酒的是哪些人?”
那少年却看都没看一眼捕头令。“我知道你从衙门而来。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姓徐名镇,是新来的捕头,据说剑术也很厉害。”
徐镇感觉有股挑战的味道弥漫开来,如同剑锋一样锐利。他不禁微微眯眼。“你也学剑?”
“学过几天,未必能入徐捕头法眼。”话是这样说,少年却满脸傲容,冷冷一笑道,“不过,小子不才,斗胆请徐捕头赐教!”
话音刚落,他已抄起长长的钓杆,斜斜向徐镇刺来,杆稍如灵蛇毒信,不断抖动。他出手的速度并不算慢,却也不能算是很快,但杆头的钓钩却变幻莫测,划了道圆弧倒卷过来。
徐镇面临的情况是:前面有条不知道要往哪个位置刺的鱼杆,背后有枚来势汹汹的鱼钩。
不管往左或者往右躲,也逃不过从左往右横扫过来的鱼线。这东西金光闪闪,一看就非常锋利,能轻易切断人的肢体。
以鱼杆作为武器,竟然能有如此变化多端的招式,这是徐镇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