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楼,雅室,昏灯。
地上铺着用上等的水烛编制而成的筵席,每一根都大小均匀,自带光泽而清凉。
筵席上张用金丝楠木造成的矮桌,小巧玲珑,却不失质感,自带幽香。
徐镇脱去靴子,盘腿坐在筵席上。韩解坐在对面,已斟好两杯温茶,作了个请的手势。
尝过一口后,徐镇只感觉满口都是苦涩的味道,抬眉却见韩解连喝几小口,就像喝开水般,不禁暗生佩服。
“韩先生似乎很喜欢喝这种苦茶?”
“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如此。”韩解笑着说道,“徐捕头喝不习惯吧?我叫人来换上甘茶好了。”
“那没有必要。”徐镇伸手制止了要起身的韩解,半开玩笑说道:“喝多了其他茶,难得有喝次苦茶,还请韩先生不要剥夺我的机会。”
“徐捕头不介意就好。”韩解堆满着笑容坐下来,忽而又变成一种萧索,“苦茶的味道确实不好喝,但人老了,也只有苦茶才能提神。干我们这行的,刀稳在其次,心稳才是最重要的。”
徐镇点头表示赞同,一个人握刀稳心不一定稳,但一个人心稳则其刀必定稳。
“其实我这次来……”寒暄过后,徐镇直奔要事,把组合毒药一事透露给韩解,希望能从他这里拿到些线索。
徐镇自认为对毒药了解过不少,但从来没有听说这种组合毒药,尤其能够延时发作的毒药,听起来神乎其神。
如果真的存在,这对社会稳定绝对是一种极大的危害。
韩解听了之后,一脸凝重。
“理论上慢性毒药是最容易配制的,毒性也是最小的,但必须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一次,否则时间久了,身体的排毒机制就会将毒素排走。”
“立即致死的毒毒性最强,也很难配制,因为它的原毒素很难提取。”
“至于延时死亡的毒……”韩解喝完杯中苦茶,脸色更凝重了,“可以说是这三种毒药中最容易配制,也是最难配制的。”
“请韩先生指教!”见韩解的茶杯已空,徐镇适时斟上。
“能够延时死亡的毒大自然中就有很多种,最常见的就是蛇毒。这类毒毒性虽然强,也不是无药可治。”韩解缓缓说道,“但这类毒最多只能延时几个时辰发作。经过特殊手段提炼配制的毒素,可以延迟数天发作。”
“至于徐捕头所说,延迟一个月甚至数月才发作的毒,我简直不敢相信。”韩解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这种毒,已经不能称之为毒了,应该叫做‘病’!”
“的确算是病的范畴了。”徐镇很快就理解了韩解所言之意,叹息道,“其实病何尝不也是一种毒,只不过比通常说的那些毒要缓和许多,缓和得足以让人失去任何戒备心。”
“徐捕头也懂这个道理?”韩解浅酌两口苦茶后又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徐镇。
“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徐镇说,“我不懂病理和毒理,但我懂武学。出手太猛太快,不一定能杀死敌人,但足够慢和柔,能麻痹敌人,成功的几率就一定大得多。只是一门功夫练得猛和快容易,想要慢且具有同样的威力,却是难如登天。”
“难怪徐捕头年纪轻轻,剑术却已登峰造极。”韩解一脸赞叹之色,“能从生活领悟到武学至理,实乃天纵之资!”
“只是随口感叹几句而已,韩先生过誉了。”徐镇笑了笑,“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
韩解点点头。“如果从病理入手,的确能配制延迟很长时间才发作的毒药。但毒素在体内潜伏进化并不好控制。如果真的有人研制出你说的那种组合毒药,那此人对毒理和病理的理解,必定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韩先生认为扬州地区,有没有这种人才?”徐镇凝视着韩解。
“别说扬州地区了。”韩解满脸苦笑地说道,“就是放眼整个天下,纵观古今,我也想不到有谁。”
徐镇沉吟着,缓缓点头。
存在这种毒药的可能性得到了确认,这也算是一个很大的收获,但似乎从韩解身上也得不到更多线索了,于是徐镇便开口告辞。
2
熟悉毒理和病理的人、神秘卖毒人、修木道人。徐镇用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词,在彼此之间添上等于号,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于是又在末尾添上个红色的问号。
想了想,他又拿起笔写上:毒杀林悦铃的凶手、杀死沈白云的凶手、气功高手,并认真考虑这些人之间是否有关系。
正在他画了又叉掉时,那扇半掩的门“吱”地一声打开。
“派出去调查卫夫人行踪的衙役回来了。”秦无双走进来。
“查到什么了吗?”徐镇放下笔。
“没有!”秦无双大咧咧地拉开一张凳子,与徐镇面对着面坐下来,“这半年来,卫夫人不是在家中,就是去打理自家经营的那几处产业。都是一些商楼收租之类的。”
“时间呢?”徐镇一脸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卫夫人出门和回去的时间,是否存在异常?”
“也没有。”秦无双摇了摇头,“她每次出门都在下午未时,回来都在戊时初。”
徐镇感觉到有些棘手,这卫夫人的行动也太正常了些,正常得就像个没有缝隙的鸡蛋,休想从她的日常找出点什么破绽来。
这也的确像是卫夫人的风格,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卫夫人身上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生活太规律的人,要么是对生活的失去了兴趣,不愿意尝试任何不熟悉的东西,要么就是身上藏有重大秘密,需要规律的生活来减少被发现的几率。
见徐镇埋头沉思的样子,秦无双忽然又露出狡黠的笑容。“虽然没在卫夫人身上发现什么,但衙役们却打探到一条意外的线索。”
徐镇立即问道:“什么线索?”
秦无双道:“过年那段时间,有目击者看到,有个陌生人在卫夫人家附近出没!”
“你说有人在她家附近出没,却没说那人出入她家……”徐镇沉吟着说道,“你是指有人在监视卫夫人?”
“没错,你真聪明!”秦无双秀眉一挑,手中纸扇摇了摇,额角发梢飘起,“据那目击者透露,那人连续数天蹲伏在卫夫人家附近。卫夫人出门之后,他也远远地跟着。”
“在正月份,卫夫人家里还糟了一次贼。”顿了顿,秦无双又接着说,“在那次盗窃事件之后,那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邻居街坊都推测窃贼就是那陌生人。”
“丢失了什么东西?”徐镇皱眉。
“不知道。”秦无双有些遗憾地说道,“那目击者说卫夫人并没有跟下人透露,所以邻居街坊都无从得知。”
徐镇眯眼,一般窃贼都会踩点蹲守,但很少会跟踪主人,因为那时候正是他们的下手机会。
这样说来,那人应该是在调查什么,卫夫人对外宣称的所谓盗窃案,恐怕是被那人拿走了什么证据吧?
再联想到卫夫人极有规律的生活,徐镇恍然大悟。
其实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卫夫人身上很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人的生活太过于规律,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因为这样的人已对生活失去了好奇心。
就如同每天都去同一家饭馆吃饭,点同一种食物的人,他们宁愿忍受腻歪的味道,也不愿意去尝试那些没尝试过的菜。因为那样他们至少可以保证得到一道还算不错的菜。
一个生活太规律的人,要么是对生活的失去了兴趣,要么就是身上藏有重大秘密,需要规律的生活来减少被发现的几率。
从卫夫人留给徐镇的印象,他可不会认为她是前者。
“那人的下落你们查到没有?”
“查到了,就在……”
3
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公鸡还没有啼叫。
一户小农院,厢房已掌起青灯。
庭院靠墙位置有口水井,边上用支木棍挑着一盏灯笼。
灯笼下有副架子,架子上有块磨掉了大半的磨刀石,井水从磨刀石上缓缓流过。
磨刀石前有张小凳子,一个麻衣男人坐在小凳子上,手中有柄二尺长的弯刀。男人左手压住刀尖,右手握着刀柄,慢慢地推磨着刀刃。
天还没亮的时候男人已经在磨刀,天完全亮之后男人依旧在磨刀。
刀刃和刀身都已经光亮如银,泛着渗人寒光,但男人依旧缓缓推动弯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就连速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柄弯刀,眼中却有着深如古井般的痛苦,仿佛他磨的并不是刀,而是他自己。
忽然,男人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听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
院子的宅门关闭着,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为根本没有门栅,只是虚掩着。
这并非穷到没钱买锁的地步,而是男人很清楚,如果有人敌人来袭,单凭一把锁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自己丧失警惕心。
那两扇渡上厚厚一层铜皮的大门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这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消费得起的。
铜门的缝隙处投射进来一道人影,随着铜门缓缓打开,麻衣男人也动了。
宛如猎豹般的速度,男人眨眼间冲到铜门边。
那两扇铜门才打开一道仅能供小孩子侧身经过的缝,露出外边的白衫,他手中的弯刀已略过门缝,对着白衫人立劈过去!
这一刀眨眼间已劈到白色的衣衫上,不可谓不快。
但这一刀并没有劈中白衫人,麻衣男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已经挥出第二刀。
这一刀比第一刀更快,也更狠。
经验告诉他,第一刀就能劈死敌人的机会并不多,除非是专门练习拔刀一刀斩的刀客。
他没有练习过,也不想练那种不实用的东西,因为他准备着随时应付多个敌人。
只是这一刀依旧没能砍中白衫人,不过这次麻衣男人看清楚了,白衫人的步法很灵动,刀刃刚刚碰到白色的衣衫,他一撤步就滑走了。
此时铜门已经完全打开,麻衣男人立即躺地,挥出第三刀。
这一刀比上一刀更快,更狠。
更快更狠的刀法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更能要人的命。
这一刀虽然是奔着白衫人的脚而去,但等这一刀砍断白衫人的脚,那就和要他的命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有道耀眼的剑光亮起。
麻衣男人只看得一轮无缺的圆月,月光倾斜而下。
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轮圆月下。
4
麻衣男人瘫坐在地上喘息着,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滴落在双腿间,弯刀落在他脚边。
他没死在那轮圆月下,但看起来疲惫极了,双眸暗淡无神。
“你受过伤?”铁剑系在徐镇腰前,他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呼吸平稳,似乎从来出过手般。
“这你也能看出来?”麻衣男人抬头,一脸惊讶地看着徐镇。
“很少有我看不出来的东西,尤其是与我动手的人。”徐镇淡淡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伤在天枢和气海上?”
“不愧是徐捕头!”麻衣男人失魂落魄地说道,“别人都说你剑术天下无双,之前我并不信服,现在我不得不信。”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受了伤。”徐镇凝视着他,“如果你没有受伤,未必没有机会赢我。”
“你不必慰抚我。”麻衣男人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看了眼躺在脚边的弯刀,“就算我在全盛状态下,也绝不是你的对手。”
“你错了。”徐镇摇了摇头,“要赢一个出手很快的人,未必就要比他快。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找到对手的弱点,你就永远都有机会。”
“我王大麻子虽然自诩刀法不错,但还有自知之明。”自称王大麻子的男人黯然说道,“你和二月份时我遇到的那神秘人一样。看到他出剑,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会赢了。但我没想到,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扬州还有这样的剑术高手?”徐镇诧异地问道。
王大麻子的刀术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可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能够一剑击败他的人,着实不多。
“本来我也以为没有,但现在已经有了两个。“王大麻子说道,“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那蒙脸的神秘剑客。”
徐镇道:“那时候你可是在全盛状态?”
王大麻子苦笑。“如果不是,我又怎么会说在全盛状态下,也不是你的对手?”
徐镇骇然,道:“这么说,你身上伤就那神秘剑客一剑造成的?而且至今都没有恢复?”
王大麻子点点头。“剑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剑气已透过肌肤,钻入体内,重创经脉,岂是那么容易恢复?”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如果不是那人太自信,砍了一剑就以为我死定了,我早就没命活到今天了。”
徐镇忽然看到一样东西,旋即明白王大麻子的剑伤有多重,那神秘剑客的剑术有多高。
他不禁喟叹道:“不管是谁,剑法能达到那种境界,都会很自信的。”
那是一块架在水井边,磨损异常严重的磨刀石,再结合王大麻子脚边那把埕亮的弯刀,徐镇估计王大麻子是想借磨刀的方式磨掉体内的剑气。
剑气透过肌肤,由表入里,并在体内停留,此人对剑术的掌控,实乃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徐镇自愧不如。
“那神秘剑客为什么要对你下此毒手呢?”徐镇收起感慨,转入正题,凝视着王大麻子。
根据秦无双的消息,这王大麻子就是那个暗中调查卫夫人的人。
徐镇隐约觉得,那神秘剑客应该与卫夫人有关系。
在他印象中,只有孙大掌柜有这份剑术造诣,但以孙大掌柜的身份和孤傲心气,卫夫人恐怕还请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