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陷悲伤的海洋中，有人在轻抚他的背。

    那双手软软的，好温暖。

    那时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绝望。

    与他有着重要约定的人始终没有再出现，女孩最后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那勉强做出的微笑，让他由暖春等到了盛夏，然而这份情谊也终究什么都没能改变。终于出院时，少年便明白了，死亡是世间最无可挽救的东西。

    这个结果让他无法接受，即便是一直倒霉也能自娱自乐的少年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就是因为能够舍弃很多东西，那好不容易留下的才更加珍贵，整个暑假，原本活泼的少年都郁郁寡欢，这份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一直无法排解，直到第二年少年的父亲去世，才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个简单的家庭只有三个成员，少了任何一个，所带来的缺失都是无法弥补的，但是活下来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悲伤的人里总要有一个站出来坚强。于是理所当然的，母亲便承担起了安慰儿子的角色，即便这个母亲同时也是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

    那段时间每当周远哭泣，这双温暖的手便会轻轻地出现在背后，为他抚平伤痛，而手的主人却只能独自在漆黑的夜晚，泪湿枕巾。

    即便过去这么些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好些了吗？”

    “嗯。”周远擦了擦眼角，重新抬起头，“哭出来好受多了。”

    “长大之后，你就很少在我面前哭了。”刘芸笑了笑，“我不讨厌你哭的，你一直以来表现的太坚强了，我看着总有些心疼。很早之前你爸就说我不会带孩子，说我太宠你了，你不知道，每次听见这话我都气得想揍他。”

    刘芸挥了挥拳头：“我就告诉他你要是看不顺眼，就自己生一个去，老娘辛辛苦苦生的孩子，凭什么不能宠着？你父亲就吃瘪了，往往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说这事，可是他忍不住呀，嘴痒了又要说，我就假装生气把你推给他，说我不照顾了。结果他比我还宠你，有次你从床上掉下来，摔得哇哇大哭，他一下慌了神，知道自己哄不好，就想要抱给我，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呢，就不理他，结果就看见他急的团团转，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说以前的事，周远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刘芸看着也咧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从那之后他再说我，我就拿他哭那件事说他，互相伤害谁怕谁啊。你爸是个很要强的男人，天塌下来都觉得自己能抗，一辈子也就拿咱娘俩没招。”

    她说到这，沉默了一会儿。

    短暂的温馨结束了。

    “对不起。”

    她说。

    周远一下子不知所措。

    生平第一次，他逼得母亲道歉了。

    “你终于也长大了啊，远儿，对不起，妈妈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周远望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照着周远的面庞。她在看着周远，周远却觉得她看的不是自己，甚至就连这句话，他也觉得对方不是对自己说的。

    忽然，有些慌乱。

    仿佛接下来他要面对什么可怕的事情，手不自觉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没有安全感。

    为什么会这样？

    内心中，有个声音在咆哮。

    ……

    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你准备好接受了吗？

    周远！

    ……

    周远突然胸口一阵发闷，那感觉是如此强烈，逼迫地他想要呕吐，想要赶紧逃离这里。

    刘芸眼眸低垂，不无落寞地说。

    “我的远儿，已经死了。”

    “你要真相，那我便告诉你。”

    “妈，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心中的声音还在继续，充满了愤怒和讥讽。

    ……

    听得下去吗？

    **，***

    ……

    “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御魂一族的末裔，当然你也是。你应该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灵魂的颜色，这是御魂一族的血脉天赋，以便于我们甄别高质量的灵魂。

    “我们能够制造出服从命令的人偶，当然是以灵魂作为填充物，自古以来我们都隐藏在暗处，靠着这项能力我们的血脉才能延续至今，然而到了我这一代，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自从我父亲死后，这个秘密就一直被我埋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我父亲也一辈子瞒着我妈……

    “没曾想到我这一代还是出了问题……

    “远儿死了，你只是我借由他身体制造的人偶……

    “我也想过能够像爱远儿一样爱你的，可你终究不是远儿，就算记忆样貌性格丝毫不差，可你终究不是他，我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

    “我没有办法真正把你当成我的远儿来看待，对不起。”

    周远浑浑噩噩地听她讲述，脑海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得知真相的他一下子失去了爱他的母亲，失去了爱他父亲，

    失去了……他爱的一切。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失去了人类的身份，仿佛一下子置身于空旷无际的大海，头顶暴雨在下，电闪雷鸣，海浪在翻涌，要将他卷入冰冷的水底。

    他想抓住什么，周围却空无一物，

    还有什么可以依靠？

    什么也没有了。

    偏偏这时候，心中的声音还在落井下石。

    ……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嘿，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

    ……

    “你他妈，闭……嘴。”

    嗓音沙哑，一字一顿。

    刘芸立刻不再说话。

    周远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喂，继续说下去啊，我不是在说你啊，哪怕是再残酷的事情也好，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眼睛里漏水了一样，一滴一滴往下掉。

    然而她偏过脸去，也不看他了。

    周远知道了。

    他逼得对方将话讲明白的，然后现在呢？

    这里不欢迎他。

    都说生活是个绝对优秀的拳击手，总能在你防备不到的地方抽冷子给你来一记重拳，今天拳击手超常发挥了，这一拳直接打在他心脏上，只一拳就打碎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强忍着胸腹内的不适，他从洁白的病床上站起来，想要走出去。

    “你是我制造的最后一个人偶，但是还没有完全成功。”

    刘芸突然说。

    周远顿了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还有五天的时间，你要回这里一趟。”声音有些颤抖。

    “好。”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关得很轻，像是房间里刚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