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又在爬山。

    于是周远也在爬山，他没得选择，只能坐在几十米高的峭壁上，一遍一遍经受着刘军的绝望与挣扎，梦中刘军坚持了半个月，周远就陪着他坚持了半个月，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相比较之下，鬼王陆鸣山带给他的惊颤虽然凶猛，但也好过漫长的折磨。

    又是在大汗淋漓中苏醒，他一如既往的去喝水洗澡，然后坐在沙发上，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他只是放空了大脑，安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该想的早就想明白了，但是要鼓起勇气去面对，依旧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太阳自遥远的天边探出头，随后光芒洒满大地，充满活力的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阻隔，等它好不容易穿越重重障碍，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亮度与温暖。

    这里不欢迎它。

    周远依旧坐着，像是睡着了，直到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九点钟，他才倏地起身。

    在墙角拿起那把沾染了一些灰尘的黑伞，周远像是奔赴战场，即将迎来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场战斗的士兵，砰地关上了身后房门。

    下楼不久，他又重新返了回来，老老实实地锁上了房门。

    “嘿，我在干什么。”

    他拍了拍脑袋，安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去医院看望他的母亲，没什么好紧张的。”

    这样的安慰一直持续到他站在病房门前。

    推开门，他在晨光里见到了母亲，长久以来的虚弱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反而更添了一股娇柔的气质，即便是多年的劳累，岁月也不忍心动手在她的脸上刻下多少皱纹，她看起来完全不像已经四十多岁的人。

    刘芸半躺在病床上，长发在身侧散开，见到儿子过来，脸上露出温婉的微笑，没有丝毫破绽。

    看着那无比熟悉的面容，周远忽然有些动摇，那准备已久的说辞仿佛长了翅膀，从他的脑海中飞到了远方，于是他站在门边，仿佛变成了一个断线的木偶，僵在了原地。

    “远儿，你怎么不进来？又不是走错房间了，难道说才一晚不见，就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吗。”刘芸笑着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周远挠了挠头，嘿嘿地傻笑了两声，朝母亲走去。

    其实这个玩笑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其实这次见面已经隔了好多天，但他能怎么样呢，她不是其他人，是他最爱的母亲。

    “来，到这边来。”

    刘芸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床边，同时自己往另一侧挪了挪，给儿子腾出地方。

    她又坐起一些，伸手轻轻揉了揉周远的头发，“吃早饭了没有？”

    “吃了。”周远没有闪避，撒了一个谎。

    他注意到母亲的动作僵了僵，大概是已经察觉到了他没有体温的事情。

    但她却仿佛毫不在意一样，转头就继续闲谈起来。

    “不是骗你，我在这边还挺好的，一个人没事看看书，画一些画，闲了还有隔壁病房的王阿姨找我聊聊天，一天过的也很充实。”

    ——说谎，每次见你都在一个人发呆。

    “你好不容易高考完了，有时间就多出去玩玩，别总往我这跑，妈妈过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能出院了，你不用担心。”

    ——说谎，明明没有多少时间了。

    “没事就多买点吃的，你看你最近瘦的，现在西瓜也到了季节，你回去买点，给我也带点，好久没吃了，这些年咱们家也攒了不少积蓄，至少供你上学还绰绰有余，不用那么节省。”

    ——说谎，咱们家全部的积蓄，只剩下几万块，以为我不知道吗，在儿子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你想好去哪上学了没有？虽然咱们省也有不错的学校，但我感觉还是去外省好，能多见见市面，到时候我要亲自把你送到大学门口，然后咱们就在哪里转转，还能顺便旅个游……”

    “妈。”

    周远打断她，但看着她的笑脸，接下来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怎么了？”

    她微微偏着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眸中映照着光芒，嗓音还是那般清脆，活像个青春靓丽的少女一般。

    嘿，这个乐观的女人，你还不知道，你儿子早就不是那个抱着腿听你讲故事的小孩，他已经成年，是个残忍的大人了。

    “妈，你说，人没有心脏还能活吗？”

    刘芸很是认真地仰头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比较难吧？不过现代医学这么发达，不是早就有人工心脏了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周远低着头，刘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一块石头也能当心脏吗？”他压低着声音，语速很快，快得刘芸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

    然而不等她反驳，周远便拿过她床前的素描本，翻开页面，里面是一幅幅人物的绘图，那些人物都没有脸，浑身骨节分明，旁边还有各种难以理解的注释。周远撕下一页空白的纸，折成小人模样，拿在手中。

    “这是什么？”

    面对周远质问一般的语气，刘芸忽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不见。

    她偏过头，避开了周远的目光，咬着嘴唇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周远却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纸人也从他的手中滑落，晃晃悠悠的掉在地面上。

    周远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但只感到自己蒙受了巨大的欺骗，他的母亲，他最爱的人，瞒了他这么多年。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捂着脑袋，痛苦地俯下身子，“我多想知道啊，可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好多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其他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我不清楚，好像被人莫名其妙地扔进一团迷雾，就我一个人，我一边小心地猜测着迷雾中有什么，一边如履薄冰地向前走，可转了半天，还是会被打回原地，怎么也走不出去。

    “为什么啊，你们明明都知道，却合伙儿似的瞒着不告诉我，连你也是……”

    他流着泪，不停地说着，仿佛要将多日来的怨气一并发泄出来。

    谁也不能说他矫情。

    你去死两次看看，看看你自认为坚强的内心，能在恐惧与不安中坚持多久。

    刘芸其实不懂他说的什么，但这份压抑的痛苦她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挣扎了一会儿后，她眼中刚亮起的光芒缓缓黯淡了下去。

    母亲叹了口气，伸出手，像一开始那样，轻轻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