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营销学的角度来讲,好的商品需要好的品名来匹配,要凸显特性,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对商品本身产生正面意义。
譬如说巴伐利亚重工集团,试想它当年进入华夏市场时,若是忘了玩谐音梗,本分老实地给自己注册一个“巴工汽车”的傻名字。汽车还是同样的汽车,但还能如宝马般如此受人追捧吗?
自古宝马配英雄,那巴工又该配什么?
开着巴工的车,养着八公的狗,做社会人,踏上人生巅峰!
李恪深知这样的道理,满心满意地想给水车起个好的名字,譬如机关兽盘龙,取游龙戏水,机关兽共工,取水神抬浪。然而它最终还是成了獏行……
皇子妃无比坚持,诸位墨者情有独钟,李恪孤掌难鸣,也只有听之任之。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水车毕竟货真价实,别说起个憨态可掬的名字,就是叫狗不理包子,它依旧是划时代的杰作。
至少哄骗一下没见过市面的秦人绝对够了……吧?
李恪壮着胆子祭出水车的大名,随后便一言不发,含着笑,捏着汗,期待田啬夫囿的反馈。
那一头田啬夫囿僵立当场,神色疑惑,他看着池中水车,看着水车转动,看着清泉自方斗中倾出,覆入架空的槽道,又顺着竹制的槽道一路下行,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注入到悬池当中。
这悬池离地可有七尺之高!
田啬夫囿的脸色骤然涨红,颤巍巍迈步近到水车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摸,却又不知能不能摸。
“此物……名为獏行?”
李恪收到了最满意的回馈,微笑点头,不言不语。
“为何我不曾看到推车之人,莫非他藏在池下?”
李恪被问得哑然,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作答:“啬夫可是要下水查探?我这便叫人备梯。”
“真的无人?”
“自然无人。”
“无人……而自动?”
李恪坦然摇头:“啬夫谬矣,獏行虽不备人力,却非自动,您看池中流水潺潺,正是这水一刻不停地推着獏行做功,自下而上,提水敷用。”
“此事何奇也!”田啬夫囿眼中精光大涨,“它可惧人触碰?”
“实木所制,耐用结实,别说是触碰,就是啬夫提剑来砍,也得一会儿功夫才能将其砍倒。”
李恪轻笑一声,领着田啬夫囿沿着池畔窄窄的筑堤绕过马蹄池,贴近到水车面前。
这座水车轮辐丈五,最低处没入水下五尺,最高处超出水面一丈,中轴低不及腰,顶部高过人眼,从近处看尤显高大。
田啬夫囿抓着支架高昂头颅,顶上有阴云、细雨,还有悉悉索索的流水响动。
“巧夺天工……”他松开支架,探手摁住中轴,闭上眼细细感受水车的运动,“恪君,此物真可用于灌溉?”
“啬夫长于农事,獏行可否用于灌溉,岂需我来多嘴?”
“恪君自谦了。”他赞叹地收回手,睁开眼,视线随着方斗自水下浮起,缓缓上行,直至哗啦一声,水倾斗落。
他振奋说:“治水湍急多弯,河床低窄,故水量虽大,却深陷于田亩之下。楼烦县中,四乡一十七里缘水而建,凭水而旱,空有沟渠却无水浇灌,若是有此神物,乡梓有福,大秦有福!”
李恪微微低头,避过他灼人的目光,轻声说:“啬夫能知晓獏行之用,小子与诸位墨者这十余日的劳苦便值当了。”
“值当,自然值当!”田啬夫囿兴奋地手足无措,站在窄窄的筑堤上左摇右晃,叫远处观望的憨夫心惊胆战,随时准备下水捞人。
只是田啬夫囿却不自觉,他脑子里是成百的水车立于治水,是沟渠中荡漾的清波,是田亩里欣欣向荣的苍翠禾苗。
“十余日便能建成一座……恪君,我这便遣巧匠驭车,将獏行起运县里。劳烦你与诸位墨者再制几座,越多越好!”
“起运县里?”李恪满脸古怪,“啬夫莫非打算直接将眼前的獏行丢进治水里?”
田啬夫囿闻言一愣:“莫非……”
“啬夫诶,这不起眼的支架可是固定在池中的,您若是将其起出,抛下治水,无根之木当何以在湍流久居?
“这……”
“再者说了,眼前獏行高丈五,共附水斗一十有六,每斗盛水不足两斤,减去损耗,每转一圈,送水不过二十余斤。若是真用此物灌溉,啬夫打算让我等制上几座?”
田啬夫囿被李恪问得哑口无言,张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若是再大些便好了……”
“可远不是大一些的问题。”李恪抚摸着水车光滑的支架,诚意邀请,“请啬夫移步正堂,獏行如何立于治水,其内便有分晓。”
……
两人迈步进入正堂。
正堂正中,一副巨大的板画视于人前,高丈余,宽亦丈余,画上有治水曲折,舟楫零星,渔人于水中泛舟,撑船撒网,稚童在水畔欢笑,牧羊放牛。
而在治水的正中,有架巨大的水车立于其上,轮辐呈放射形状,末端密布着刮板水斗,其大小与一旁的牧童渔人相较,似接天地。
“这是獏行立于治水图?”
李恪轻轻点头:“啬夫,獏行入水,便当是如此模样。”
田啬夫囿心里震惊莫名,他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画板,抬起头,一寸一寸地分辨图画。
是一样的……
虽说图上之物与池中实物大有不同,然而其中细节、机关构造却是一模一样!至少以田啬夫囿对机关的理解,他还分辨不出简易的整合结构和复杂的拼装结构在成型之后的细微差别。
他这才知道,墨家和李恪真正的野心,是要在治水之上建造一座庞然巨物!
田啬夫囿颤着声音发问:“其高几许?”
“稚童身长四五尺,成人之高六七尺,画中皆是凡夫俗子,无有侏儒,亦无猛士。”
“四五尺……六七尺……”他伸出手,比划出一个站直的牧童,维持着移动到水车中线,自上往下,一截截丈量。
十二份!
图中的水车光是水面之上的部分便高达六丈!轮辐……四丈!
“此物竟高达八丈?”
李恪神色肃然,抱拳作礼:“秉啬夫,我自幼居于苦酒,与这些牧童一般,在治水边玩闹长大。据我所知,治水发于恒山,丰枯二期落差巨大。然,便是在水量最丰之时,治水仍低过田亩多矣。”
“此事我自然知道。”
“那啬夫可知,最低之时,治水与水岸落差达两丈有余。若獏行不够高大,如何能将水送至岸上?”
田啬夫囿赶忙穷搜记忆,苦酒里他来得不多,但是乡中八里的水文田册皆在脑中,他一回忆,便确定李恪所言不虚!
正是因为这么巨大的落差,楼烦县才会守着治水,却陷入缺水的境地。
他恍然惊觉。
大河两岸,尤其是大河中上游两岸,临水缺水的绝不止楼烦一县,整个北地之所以荒僻,不是无水可用,而是苦无取水之法。
北地的水流太湍急,它们日夜冲刷着河床,难留下一点淤泥,天长日久,削壁碎石,导致水位越来越低,汲水也越来越难。
田亩吃不到水,粟禾便长不结实。亩产低劣,中田稀少,人民困苦不堪。
若是水车机关真能取代人力,日夜汲水,那北地最大的缺水问题岂不是可以根治?如此一来,大秦子民岂不是能在广阔的北地再造一个内史粮仓?
所以乍见水车,他才会如此激动失态。
可是用于江河的水车居然会这么大……
他心有疑虑,张口就问:“恪君,巨大若此,水流真可以推动?”
李恪胸有成竹,抬手指向屋外:“啬夫,治水之势比之院外清池如何?”
“天渊之别!”
“院外獏行轮辐六尺,总长一丈五尺,如此机关,涓涓细流亦可推动自如,若换上治水这般的水势,又可以推动多大的机关?”
“恪君可有把握?”
“此等古来未有之事,何人敢说万全?”李恪张臂作揖,一揖到底,“啬夫所思者,民也,小子所思者,亦民也。我等皆是为民考量,小子斗胆,请啬夫行险!”
“行险……不知制作獏行,需要我做何事?”
“人力,物力,财力!”李恪毫不犹豫说道。
田啬夫囿眉头轻皱:“恪君,墨家当日可不是如此说的……”
“诸位墨者……诸位墨者精擅机关之术,却唯独对人心不甚了了。”李恪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啬夫,獏行靡费,若第一架便由墨家出资,往后的又该何人出资?”
“自然是官府!”
“官府?”李恪不置可否道,“一里之仓不足备,一乡之仓堪堪为。若您易地而处,可否会想,凭甚句注乡平白得此奇物,我却须得靡费膏脂?”
“你是担心……”
“无他,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