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缓缓停靠在闾门之前。
憨夫跳下车,对着李恪点头微笑,扭身掀开席帘,请下一位如老农般面容黧(lí)黑的中年壮汉,正是李恪曾有过几面之缘田啬夫囿。
只是他今日没有穿裋褐,裹渍巾,而是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深衣,竹冠高悬,发髻不乱。
李恪快步迎上去:“啬夫,别来无恙。”
田啬夫囿跳下车驾,微微颔首:“几日不见,昔日黔首小子成了上造爵身,我听闻汜余之事与你有关,可有此事?”
“旧田典诛杀同僚,瞒报上官,如此大事如何能与我扯上纠葛……”李恪避重就轻答道。
“没有便好……”田啬夫囿满意地点了点头,“苦酒里去岁有不少虚程之人,我自县里讨了几人,专司在句注各里教导使镰之法,若差事得力,换一级爵位当无问题。”
“啬夫是要将烈山镰在乡里铺开?”
“已经铺开了。”田啬夫囿不置可否说道,“我试用三日,发现烈山镰远胜短镰,你能制得此物,功莫大焉,上造之爵应当应分。”
“啬夫谬赞了。”李恪赶忙作揖答谢。
“我历来不喜客套。烈山镰是奇物,当得夸赞。相较之下机关兽犼名不副实,物虽精巧,却无从用于民间,仅用以勋贵大富享乐之用,非是正途。恪君,你年岁尚小,聪慧之处当多思些务实之策,少行些媚上之举。”
李恪听得冷汗连连。
加了防盗机关的兽犼在田啬夫囿的眼里居然成了媚上的玩物,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还有碾米机关……”
看田啬夫囿絮絮叨叨地还要再说,李恪赶紧打住话头:“啬夫!并无碾米之机关,您是从何处听来的谣传,空口无凭啊!”
田啬夫囿哑然失笑:“也罢,此物对田律有妨,见不得人,没有便没有吧。”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抬臂一指:“啬夫,要不您先去监门处查验验传?冬雨阴冷,监门身子弱,我们在这儿说个没完,他都在雨里站了半晌了……”
他这话没有刻意瞒人,监门厉一字不漏全听去了,气得脸色发绿,七窍生烟。
大仇得报,李恪舒爽地走近到憨夫所在。
“恪君劳苦……”
“既说了由我接待,等人不过应当应分,只是没想到啬夫会如此苦口婆心……”
“我知……”憨夫心有余悸般扶着马车,用最小的声音说道,“他一听要与你见面,与我絮叨了一路的烈山镰和兽犼,所以……你心,我知。”
……
查验验传,牵马入闾,按下监门厉向里典服汇报之事暂且不表,李恪和憨夫一路引领着田啬夫囿沿闾巷左拐,直趋辛府。
辛府今日大门洞开,府内洒扫一新,辛凌避走,仅有辛童贾一人在门房处等候田啬夫囿的到来。
只可惜田啬夫囿对童贾老丈这样的富绅无感,仅仅是敷衍似地对答了几句,便出声询问水车所在。
李恪笑着回答:“啬夫,十余日功夫,我等只赶制了一架小型水车,就建在西院后宅。您对农学精擅,想来见得此物便能知晓其功用。”
“小型?西院之物莫不是墨家口中之物?”田啬夫囿奇怪问道。
“事物自然是同种事物,不过……”李恪想了想,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也罢,设计图也同在西院陈列,远近不过几步路程,我等见了实物,再行细谈可否?”
田啬夫囿淡淡点头:“劳烦前头带路。”
“啬夫请。”
“恪君,请!”
李恪领路,憨夫陪同,三人顺着廊道直往西院,迈步间穿堂过门,直来到后宅池畔。
不过两三日功夫而已,此地与李恪前几日走时又不一样。
池畔假山,池上龙门,假山呈弧形半抱,中有悬池,下有洞天。龙门被临时加工出鸟居造型,主梁之上又有横杠,二者上短下长,型如“开”字,且探头处皆设有意形的玄鸟挂角,形态各异,抬首向天。
庭院中更是临时栽种了不少低矮植株,皆在泥壳、石壳接缝之处,假山之上也不例外。品种则尽是些兰草灌木,枝叶繁盛,寒冬尤绿,虽说不见繁花,却显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恪不由在心里赞叹墨家的能工巧匠,明明是加急赶工的造型和绿植,整个院子却看不到施工的痕迹,一切都掩饰得很好,就连两条临时的下水曲道都被铺上碎石,做成两条别具一格的景观绣线。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水车。
丈高的水车立于池中,约有三分之一没在水下,更多的伫立在水面之上,高六七尺,几与假山等同。
水车顺着水流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响声,刮板从水下起出一个个方形水斗,盛着清泉,从顶端倾入笔直的架空槽道,再经由槽道注入悬池。
悬池早已满溢,流水潺潺顺着预留的缺口冲入矩池之中,水量不大,哗哗的落水声却掩住了马蹄池的落水,叫人完全无从去想,就在假山环抱之中,还有一股涌泉正一刻不停地向外喷吐着水柱。
即便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个水池也当得上机巧二字,其形意皆备,足可被称作合格的庭院景观。
李恪对这样的效果满意至极,回头去看田啬夫囿,却发现他眉头紧皱,似有不满。
“啬夫可是不喜此处?”
“此处……美轮美奂倒是不假,只是墨家素以简、朴著称,为何会布置此等玩赏之物?徒费金布而已!”
这话说得……
李恪无语地与憨夫交换一个眼神,昧着良心说道:“此宅本是旧田典余的私宅,童贾老丈迁来苦酒,赐宅到此,总不至于为了彰显简朴,多费人力将好好的庭院毁了吧?”
“原来是楼烦汜家的气魄……”
李恪听出田啬夫囿话里的不屑,轻声问道:“啬夫与汜家有隙?”
“称不上有隙,只是汜家霸着各地田官职务,家中子弟却偏偏锦衣玉食,不通农事。恪君可知,我当年在代郡游历,推广农学,有幸被郡守征辟为官,只因为汜氏的缘故,便不为代郡各县所容,只得大费周章调来句注,这才能将所学用以民生……”
“原来还有此故事……”李恪忍不住感慨世事奇妙。
田啬夫囿没有听出他话里别样的味道,自顾自走到池边,手扶假山紧盯水车:“恪君,此物便是墨家游说之机关水车?”
“正是此物。”李恪深吸一口气,朗声作答,“此物便是机关水车,其名,机关兽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