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现在接东方岩的电话都得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唯恐让自己的父母听见,又给她施加压力。他们对东方岩充满了不满和失望。自从他们住到这儿的几个月,东方岩没有见过他们二老几回。实际的情形是这并不能全怪东方岩,这跟吴桐也有很大关系,但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吴桐也很痛苦。她被父母安排了几次相亲,她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任由父母对她做什么都能接受。她的脸现在看起来比一年前苦涩多了,眉头总是微微皱着,法令纹似乎也深了一些,皮肤的颜色也黯淡了一些。她总是睡得很晚。吴妈为她的婚事着急,总是在她耳边唠叨,她的性子又不是那种强势又有主见的,所以即使很痛苦愁烦,她也不会直接跟父母说。
吴桐父母给她联系的对象都是北京当地的,年龄比她稍大一些,但是在北京有房有车,在他们心里这是一个基础条件,是女儿未来幸福的必要保障。只是当吴桐干巴巴地与那个人面对面坐在咖啡厅时,她的冷淡和了无生趣都让对方对她的兴趣降至冰点。
好吧,如果这是她对东方岩告别的方式,她坐在那人对面,心里已经在一个祭坛上为他献上了自己作为祭物。她知道她与他已经走到了结尾。
她记得东方鹤,一个气质独特的女孩。她在生日会上见到她时,第一眼就记住了她。她白皙的脸,漆黑的长发,黑色的眼珠,整个人像是一幅黑白界限极其分明的版画。她在写诗,这件事便盘亘在她脑海中。她一直负责新任总编的行政事务,对于杂志的内容则并不属于她的职责范围,所以她几乎很少看自己社里出刊的每一期杂志。第二天一到单位,她就去资料室取最近几期的杂志,终于找到刊载的东方鹤的作品。她坐下读完,思索良久。她看到她的责任编辑是庄禾。
“庄禾”,她在脑子里搜索着关于她的讯息,她对诗歌版关注不多,只知道庄禾是他们的一个编辑。平时她好像兢兢业业,话也不多,所以在杂志社里属于那种既不出风头又如空气般的存在,她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中午午餐时间,吴桐在食堂等候诗歌版的主编,她跟他较为熟悉,于是从侧面了解了一些庄禾的情况。
庄禾,29岁,安徽人,未婚。硕士毕业进入他们社,为人安静,工作踏实认真,几乎没有犯过任何校对和文字上的错误。她戴一副近视眼镜,短发,着装素雅,话里话外都能听得出主编对她的评价颇好。“只是还没有结婚,这么好的姑娘,哎!现在年轻人结婚怎么都这么难?”主编感慨道。“像我们那个年代,都是经人介绍,一见面,互相觉得都还可以,就行了。现在的人考虑得太多了,是吧,小吴?你也是。抓紧吧。”主编竟然关心起她的婚姻大事,她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把自己最近经历的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一一告诉他,于是只好应声说自己一定会把握机会的。
其实社里所有长辈和领导对年轻一辈的婚姻大事都很关心,看到单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维持单身状态,不愿结婚,他们又着急又不解。“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大家都这么互相你看着我我瞪着你,一点革命情谊都不能产生吗?”新总编一上任,就发出这样的感叹。年轻人的想法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觉得工作环境下,产生的矛盾和相左的意见已经够多的了,不愿回家还要面对这个人,再说了,他们在单位被工作蹂躏了一天,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窝就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或者睡觉。
庄禾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她也算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单位里虽说未婚男青年也不算少,单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作为结婚对象来考察的,但她就是对他们产生不了倾心的感觉。也许每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灵魂都是一个绝缘的个体,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被孤独所笼罩的结界,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世界都是平行的,互相之间无法沟通、无法交流、无法相爱。这么多的世界各行其道,按照各自孤独的轨道运行,但就是没办法相撞,冲破那层顽固的结界,让自己和另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融为一体,产生一个全新的结界。她总是会想这些问题,觉得自己有些魔怔。
庄禾自己也写诗歌,还翻译一些英文诗歌。于是她就把自己埋在书本的世界里。她最大的开销可能就是买书,她的出租房和办公柜里堆的全部是她自己所喜欢的诗集和小说。她每天上下班都在路上捧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哈代、福楼拜以及旁的世界大师的著作。她的近视镜片很厚,但这并不影响她对读书的热爱。她总是素面朝天,在地铁里,她打量过周围的女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脸和头发,衣着也很时尚,她想她可能像一只丑小鸭,硬要挤在一堆白天鹅中间。她习惯了以后也就没再关注过周边的世界。有一段时间朋友陆续送了她一些化妆品,她试着化了两天,总是掌握不好诀窍,索性又将那些瓶瓶罐罐收进了柜子里。她看着自己的手,认为这双手没有这个天分。她记得自己早年看过的一部英国电影《天使与我同桌》,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电影的主角。可是这些孤独的满腹的心事,她没法跟人说。每个人都很忙,都很累,包括她在这个城市的那几个朋友。
他们偶尔见面,吃饭,聊天,都尽量只说开心的事,好玩的事。她不想再抱怨工作中任何的不开心了。大家都是这样,微笑,在一起消磨一点时间,不停地吃一些零食,然后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巨大的寂静与沉默。
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北京与安徽老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任何差别,都市的繁华与文化中心的地位、资源,对她来说都好像远在天边。她很少去闲逛,就连博物馆和剧院等地方也去的很少,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事物对她来说似乎都只是布景。无声的布景。每一天当她混合在上下班的人流中时,不知道这些擦肩而过的人与她的交集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这批人搭同一班地铁,在同一节车厢;她戴着耳机,听自己喜欢的音乐,有时候也被打动得潸然泪下,有时候纯粹只是为了隔绝外界的噪音,用一种有序的噪音隔绝另一种无序的噪音。
她的社交生活极少。很多业界内的聚会与小圈子,她都不介入,不参与。刚开始来北京时,她还对这些社交活动有些好奇,可是参加了几次之后,她觉得那种场合和时刻,她坐立难安。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恭维、吹捧,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灌了让人无法开口的某种毒药,她对自己的上司和社里的领导都说不出那种话。她看着身边的同事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溜须拍马,心底里又佩服又厌恶。所以她在社里的存在的确很特别,总编看中她的勤恳和踏实,但社里的人总认为她可能比较孤僻、内向,慢慢地也就很少有人和她交往了。大家白天8个小时在一起时只是因为工作原因聚在一个屋檐下,而一旦下班之后,就各自成为对方生命中的路人甲一般。
可能所有在北京打工的“白领”都有这种明确的认知,所以也不会对“职场友情”有过分的期待,但庄禾内心还是坚信如果她与某人臭味相投,那她一定是自己的知己,只是这样的人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遇见过了。
高中时代她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她们都天各一方,也基本上都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她们几乎不再见面了。除了十分偶尔的网络联系。她时常回忆那个时代。她们每周末都要给彼此写信,周一去学校时第一件事就是互相交换信件。她喜欢亲手制作各式各样的卡片和信纸,写上满满的心里话,然后叠成各种形状,最多的时候是叠成心形,再装进自己做的小信封内,期待着交换信件的那一刻早点到来。那个时候到底有什么话那么想和对方分享呢,她已经记不得了。上了大学之后她还跟高中时代的一位朋友保持着信件往来。她可以写上满满的三页A4纸,与他谈论文学、读书、校园、思想等所有的一切话题。而他也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回应着她。她也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友情是何时结束的,好像自然而然地,再也没有信件寄来,她也没有在A4白纸上洋洋洒洒地倾吐的欲望了。她回想的时候常常吓一跳。时间的力量蚕食了所有的东西,包括记忆。
大学时代她交到了两个好友,除了自己的舍友外。她们一起去逛博物馆,看电影,偷尝洋酒和烟的味道;也一起信步谈天说地,去超市买一大堆零食回到宿舍边看电影边享用。后来她们去哪儿了呢?其中的一个早已结婚,去了日本。而另一个呢,也即将结婚,她们还因为闹了点误会,已经不再联络了。
庄禾来自安徽的一个小县城,跟着单亲母亲生活。她从小到大都算是乖巧,母亲对她寄予厚望,她也没有让她失望。研究生毕业就离开了故乡,一直在北京。因为母亲身体有些小毛病,她便把她接来和自己一起生活。她每天为她做好早餐和午餐,然后乘一个小时地铁去单位,晚上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往厨房跑,她得准备两个“独身女人”的晚餐。周末的时候她带母亲出去散散步,采购一周的生活用品和食品。这样固定而简单的生活已经持续了3年了。庄禾内心平静,虽然她时常会为一些事和感情所动容,所困扰,但她坚持自己单调的生活,并不打算去改变。
她的母亲没有工作,有时候会因为身体的毛病要她陪她去医院。她也为女儿的婚姻担忧。陪伴在女儿身边的3年,她看到女儿一步步把自己与外界封闭起来,生活的路线固定在上下班、单位、出租屋、超市和菜场之间,她心如刀割。她跟朋友和亲人们如泣如诉地倾倒着自己心里的苦水。她也曾给庄禾介绍过一些对象,但都不了了之。不是庄禾看不上人家,就是别人看不上她,总归没有遇到对的那个人。
有一段时间,庄禾动过回老家的念头,毕竟自己一个女孩子带着身体不好的母亲,在北京漂泊是很辛苦的。她的工资并不高,刚够每个月母女俩的开销。她觉得自己一直租房住倒无所谓,可是体弱多病的母亲也这么跟着她四处搬家,内心充满愧疚。每次在路上接到卖房的广告,她都会仔细看完,然后心碎地扔掉。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只是目前她到底应该继续留下还是带母亲回到属于她们真正的故乡,对她来说还是一个模糊的问题。
庄禾的父亲在前她小学5年级就跟母亲离婚了,前几年他也过世了。他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记忆少得可怜,因为他那时候即使是她的父亲,却很少在家中见到他的身影,他好像总是在外面,很少归家。她记得小时候半夜总是被母亲的啜泣声吵醒。她那时候不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母亲艰难地把她养大,如今却落下一身的病。她惶恐不安地看着母亲躺在床上,内心听到了黑暗深渊的回声。
可是爱情和婚姻并不是拯救一个人脱离这种困境的救命稻草。当庄禾自己还没有完全地预备好自己进入婚姻,她的所有恋爱都是失败的。她每次都被一刹那的感觉所打动,然后与对方恋爱,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并不爱对方,而对方呢,可能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爱她,非她不可。她的朋友们说这是“遇人不淑”,可她觉得只是那份永恒不变的爱还没有到来而已,所以这几年,她索性不去渴望爱情了。她想着也许是自己还不够好,也许她还不配得到幸福。
当她与两个朋友待在家里吃零食聊天的时候,她却产生了对婚姻和家庭的急切渴望,这种渴望从来没这么真实过。也许是因为她朋友的家布置得很温馨,虽然房屋面积不大,但是她把地板和桌面擦得光洁锃亮,而整体家具的色调又是那种咖啡色的,所以一进她们家,她就有一种想躺下的感觉。她们三个人隔一周就在那女人家里聚一次。零食摆满了桌子,红酒也已经倒好,她们就享受着这喧闹中难得的一天。天南海北的瞎聊让时光飞逝,她们好像一直在吃东西,糖果、巧克力、薯片、饼干、水果、点心,还有中间的一顿午餐,然后她就该回家了。回到她的合租房内。她总是说这一天为何如此快,而工作日每一天都显得如此漫长。她的同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她羡慕她。
在北京,有很多不同时段上下班的人。所以地铁也好,商场也好,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人。也许是错峰工作制,也许是弹性工作制,也许很多人本身就是自由职业者。她每次看到同伴光洁的额头和发亮的眼睛,就会为她的生活感到开心。庄禾的这位同伴曾经是她们单位的同事,如今赋闲在家。她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女儿,爱她的丈夫,她是北京本地人,跟她一样,庄禾也很喜欢宅在家里,她们俩穿着家居裤,坐在餐桌前,从她家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小区里往来的人们,她们俩就从她们的装扮和步伐来玩猜测她们每个人的职业和出行目的的游戏。就这样消耗掉生命中的一天。
就这样消耗掉余生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