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东方鹤也终生难忘。她踏入了成年。见证这一天的有她的哥哥、有她爱慕的人景,还有稻子,以及许多的人。这些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一定不是徒然,他们一定具有很特别的意义,让她的人生之路走得更有意义,让她的脚步更坚实。在他们的见证和陪伴下,她将用自己的步履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东方鹤并没有睡着。东方岩离开后,她像急于寻找礼物的小孩那样,赤着脚下了床,她人生第一次收到如此多的礼物。她走到窗前,还有几样礼物没有拆封。会是什么呢?她拆开吴桐的礼物,包装纸里面还有一张生日贺卡,吴桐的字很好看。那是一只潘多拉的挂坠,五彩缤纷的彩钻藉着窗外的清辉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她忍不住试戴了一下,又美美地放下了。忆良一家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笔记本电脑。这是最实用的礼物了。她抱着新的笔记本满足地笑了。哥哥的礼物是那件大衣,她已经穿上了。稻子给她的礼物是一包“不二家奶糖”,她看到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原来是奶让后差点笑出声。稻子是把她最喜欢的奶糖、最舍不得吃的奶糖送给她了。何庆的礼物会是什么呢?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她慢慢撕开包装纸,她觉得心似乎有点紧张,是一支手表。安静的房间里她听到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东方鹤不知道手表和香水在男生送女生的礼物中各自代表什么含义,她对送礼物的人充满感激。香水她只有在跟景约会时才会洒一点,而手表她却每天戴着。那是一支自动机械表,不戴的话,就会停止走时。她戴上那支手表的时候并不知道她会慢慢习惯Mido那种走时方式,也不知道这支并不算很高档的手表会伴随她一生。她此后的人生中有无数机会接触更为高档奢华的手表,但是她对那些都没有产生过想要拥有的想法。东方鹤对奢侈品没有过多的想法,尽管景说过他喜欢香奈儿,香奈儿也适合她。
这天晚上,查看完所有成人礼礼物的东方鹤像一个在过年时收到压岁钱而感到满足的孩子。她不知道何庆为何会对她如此好,她其实也不知道这支手表是何庆省吃俭用两个月的生活费攒下来的,她把那支橘色表针的手表拿到床头,放在枕边,听着那清脆的滴答声,甜甜地睡着了。
何庆和景一起回学校。看样子,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跟对方说话的打算。景抱着双手,何庆装作睡着。下了车之后,景叫住了他:“你到底想怎样?”
何庆一开始并不打算回答他。但是景这回拉住了他的衣服。“我没有想怎样。倒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有要怎样。”
“我也没有要怎样啊!”
“你这样有意思吗?”景恼怒地嚷道。
“我做我想做的事,我认为很有意思。”何庆也丝毫不相让。
“你别逼我对你动手。”景的拳头已经握紧了。他练过空手道。
“景,动手只能说明你心虚,并且幼稚。你是学长,我不会跟你动手的。”何庆个子虽然比景小一点,但是他比景壮实,所以反而显得更魁梧。
景的拳头差一点落在他脸上,要不是有人从那路过的话,何庆的脸可能就挂彩了。
“何庆,我喜欢东方鹤,你最好离她远一点。”他没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只能用“警告”亮牌了。
“我也喜欢东方鹤。但是我跟她的距离,你管不了。如果我能确定你是真心的喜欢她,不会伤害她,我自然会离开的。”何庆的话再一次激怒了景。他扭头走掉了。
何庆这个傻小子有什么底气敢对自己口出狂言?景实在想不通。他在学校也算是名气颇大,长得好,家世好,又多才多艺,没见他学习但是成绩依然傲人,迷倒的学妹学姐没有四分之一个校园,也有好几打。他交往过的女友都是清华和本校的,都是女生倒追的他,他也没有做出过分的事,好心跟对方提出的分手。这些在阔少公子景看来已经可以戴上“完美好男人”的桂冠了。哪个校草没有一点绯闻?他每次都是正儿八经地跟女生交往,但最终不合适也不能怪他啊。再说了,他都只是牵牵人家的手,最多接个吻,其他越矩的事他还是不敢做的。因为他并没有那么爱那些女生。
他的爱在少年时就已经付出,并且停止了。
景的父母是艺术家,景从小就耳濡目染,对于绘画、书法、音乐样样精通。他的父亲属于老年得子,他的母亲年轻漂亮,很有才华。两个人经常去国外参展办展。在景的印象中,小时候的每一个周末都是跟不同的陌生人度过的。他的母亲好交际,每周六都会请不同的艺术家来家里做客,家里通常都是穿着各异的男女。景的房间在他们家别墅的最上层,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吵闹的人群。每次有陌生人来访,他母亲都会带着他们参观他们的房子。房间的设计和布置全是他母亲的杰作。景就躲到阁楼上去,他常常坐在阁楼的飘窗上眺望屋后的田野。有农人在田里劳作。他有时候就在那里即兴写生。
楼下的聚会与他完全没有关系。他饿了会躲开人群的视线溜到厨房去拿点面包和牛奶,然后又像做贼似的溜回阁楼,继续他的发呆或者写生。久而久之,阁楼成了他的卧室,他真正的卧室只具备了一个衣帽间的功能。他把床垫垫到地上,铺上床单就那么睡。阁楼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和画框、颜料、画笔。他在家的时候都是穿着一件自己做的希腊式的白长袍子。一开始那件袍子还是白色的,用麻布缝制的,后来染上了各种颜色。他在袍子里面穿一件T恤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上学或出门的时候,他才会换下那身衣服,母亲会给他梳头发、帮他挑好应该穿的衣服。如果说他在家的形象只是一个画匠,那么他出门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王子。
家里来的人不分老幼,但基本上都是成年人。他没有办法,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人说话。父亲很爱他,但他从不记得自己在他怀抱中撒过娇。若是寒暑假,漫长的时间需要待在家中,父母吵闹的聚会仍旧不变。他就会整整一个假期不理发,他把额发扎起来,套上麻布袍子,在阁楼上远眺。
有时候他溜出门,穿一双白帆布鞋或者靴子,一口气跑到农田边上,他几乎每天都要眺望的农田。水稻、麦子或者小水塘边的水草和芦苇,他都倾心。有时候他躺在刚刚收割完的麦地垄上,闻着麦茬的香味,觉得自己像一头贪婪的水牛。
当他满身污泥地回到家中,母亲会嗔怪他,将他推进浴室,用花洒给他洗头。她声线柔美,有点富于美声的感觉。她说他的头发太长了,该剪一剪了。她说下周咱们去海边玩,她说明天要去逛商场为出国旅行做准备……他喜欢听她用像唱歌一样的声音说着这些。洗完澡他又回到他的阁楼,闭着眼坐了一会,然后开始绷画框,然后他开始在画布上作画,他要记住刚刚在田野里的感觉,他要记住那种令他心醉神迷的麦茬的香气……
在他12岁的暑假的一天,他小学毕业了。家里为他升入最好的高中而狂欢。在父亲的要求下,他在人群中出现了半个小时。因为父亲很爱他,很少对他提出要求。他不能不答应。他母亲给他挑选的是一套夏季正装,头发被梳向脑后。他度过了难受的半小时后,借口去洗手间,然后就溜回了他的阁楼。他把那身衣服脱掉,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身装束。头发被他全部绑在后面。然后美美地躺在自己的床垫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信手翻着一本书。
有一个女孩推开了阁楼的房门。还没有人敢擅自闯入他的私人领地,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孩到底是谁?
“喂,你是谁啊?”他并没有从床垫上起来。
“我是朱颜。”她信步走向窗户,“这儿的风景真好!”
“这是我的地方。你去楼下吧。”他并不欢迎任何人来打扰他的清净。
“我也不想在楼下跟那帮中老年人聊天。实在是没什么可聊的。”
“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放下手中的书,对她产生了一点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带我来的。”
“刚才没注意到你啊。”
“刚才?”女孩转过头看着他,然后缓步走近。“原来是你啊!刚才那个小男孩!”原来她刚刚一直以为这是家里另一个女孩,这才发现这就是本次聚会的主角。
“我不是小男孩!”
“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呢!”朱颜笑着说,用手去抓他的辫子。“这是真的吗?”
“放手!”景从床垫上跳了起来。
“哇!你干嘛?你的头发不能碰哦?你是个参孙!”朱颜顺势在床垫上坐下。
“参孙是谁?”
“建议你去读一读他的故事。你跟他真的很像!”朱颜笑得更厉害了。“你的画不错!”
“你也画画吗?”景开始觉得这个女孩跟来到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是啊。我得了个奖,我妈妈就把我带到你们家来了。就是这样。”
“我可以看你画的东西吗?”
“欢迎来我家!参观!”朱颜调皮地说。“不过我们家很小很小,我都没有画室,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我的卧室里完成的,光线不是很好,所以我觉得我画得也很阴暗,不知道适不适合你这种小朋友看呢!”
“你不用上学吗?”
“我暑假过完就上大二了。不过学校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上不上都一样。刚才你妈妈在楼下说你学习好,将来要出国留学的,比我好多了。”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朱颜告诉了才12岁的景她家的地址。12岁的景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渴望走出家门,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的地方。除了田野外,他觉得还有地方值得探索。
暑假还没过完,他就急着去实现这个计划。他骑车找到了朱颜的家。她家是普通家庭,住在单元楼房里。他来之前对这种格局的住宅没有任何概念。等到他进门后他才知道朱颜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的房间对他来说当然只能用“小”来形容了。她得打开所有的灯,才能让房间里比较明亮。他站在书桌前,四周的墙上挂着她的作品和奖状。全是绘画比赛所得的奖项。
“还有很多在我的床底下。”她让他帮忙拖出她的那些陈年旧作,都已经裱起来了。还用布包了一层。“没有地方挂,只好想了这个办法。这些还没有拿去参赛,所以也没有卖掉。”
景看着朱颜的画,那是一个他无法表现亦无法描述的世界,如她所言,她的作品里有一种阴郁的气氛,那种气氛从画框涌出,抓住了他。
后来朱颜就常常被邀请到景家做客,在景父亲眼里,他们俩就是同龄人。而寒暑假,朱颜在家的时候,景也常常骑车去她家看她新画的作品。景带她去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田野和水塘,告诉她麦茬的香味是世界上最独特的香味。她俯下身去使劲闻,然后冲着他笑着说“好闻”。她还在他的阁楼里给他当过模特,景最初的那些人像素描画的都是她。在朱颜之前,他从来没有画过人像,从来只画风景。
朱颜大学顺利毕业了。景也初中毕业了。当他听到朱颜告诉他自己很快就要结婚的消息时,整个人犹如中了一记重拳。结婚?结婚对景来说只是一个名词,他对这个词几乎没有任何认知。他知道结婚就是她和一个人一起生活。她会和那个人接吻、拥抱,像他父母那样。他们还会有一个小孩子。
朱颜在北京的婚礼,景没有去参加。她寄来的结婚请柬上,她穿着白色的婚纱,低着头笑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美,可是他看着这种美觉得心都碎了。他的父母去参加了婚礼。他最终还是没有去,尽管他换上了正装,头发也剪得短短的。景坐在阁楼的窗台上,望着田野里劳作的农人,留下了泪水。这是什么味道的泪水,他从来没有去追究过。他只知道这种滋味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触碰了。
整个初中时代陪伴他度过的是朱颜和她的所有画。朱颜结婚后,他把所有的朱颜的素描和自己完善的成品都打包锁在一个箱子里,他的画架从此以后都是空着的,画笔和颜料也跟着那些画一起尘封了。阁楼成了储物间。他搬回自己的卧室住。一切走上了他父母所期待的正轨。
高中时代没有任何特别的。景全部心思都用来念书和弹钢琴,自然地,他是最出色的学生,是老师和学校的骄傲,是父母眼中的宝贝。他没有再跟朱颜有任何联络。朱颜父母也没有再来家里做客。他不知道她过的是否快乐,是否还是那样爱笑。她笑起来很特别,一连串的停不下来的那种,他每次都为自己把她乐到如此地步而高兴,他担心她会不会因为笑得时间太长而停止呼吸,每次她笑的时候,他都吸一口气,像是替她吸的,像是在等万一她接不上气,他就可以借给她。
高中时代景的钢琴水平迅速提高,母亲喜欢唱歌,伴着他的演奏。他便开始在父母举办的聚会上为大家演奏了。大家会拥抱着跳起交谊舞,他沉浸在旋律的和弦里,看不见任何人。
考进北大是很顺利的事,被女生喜欢也是很顺利的事。所有人都会跟一个倾心的人牵手接吻,他也照做了。他对她们微笑,他知道那笑容并不代表什么。也许在12岁那个暑假,他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笑容,也许在15岁那个暑假,他的世界就与微笑绝缘了。
他交往过的女生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们都感到自卑,感到他不够爱她们。他不奇怪,他直说“那就分手吧。”而这些难道就成了何庆针对自己的理由?
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上一个女友也是这样分手的。他在音乐社里见到有些特别的东方鹤,她与他之前交往过的女生都有点不一样。她漆黑的头发,又黑又大的瞳仁,雪白的少女的皮肤,和朱颜的小麦色皮肤不太一样。他之前的女友他从来没评判过她们是否漂亮,她们的肤色和头发的颜色,他几乎都没放在心上过。东方鹤的特别吸引着他。他控制不了自己想和她接近,这和12岁少年的感觉是否有区别?而这次心动的结局又会如何?
景在冬夜的寒风中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