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少女表情淡然。既不为大厅奢华的装饰所迷惑,也不因他人窃窃私语而激愤。她坐在长椅上,静默无声,眼睛如鹰隼警惕四周,却对罗茜的玩闹视而不见。
“不担心她吗?”
“她自有分寸。”
李察不知她对罗茜的信任从何而来。这时,他听罗茜说道,“你是我的老爸?还是我的老妈?”她背对着他们,因此瞧不见她的动作。“噢,我忘了,你缺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真遗憾。我其实该叫你老头的。或者说……没头发的法师先生?”
李察突然间只想哈哈大笑。
法师却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兔子。“你说什么?”他尖叫道。他的声音只尖利像是被闯入浴室瞧了个正着的千金小姐,引得众多宾客纷纷回首张望。
“别不承认。”李察想象罗茜此时笑意盈盈,“遮遮掩掩的怎么行呢。”
“我不是,我不是!”
他极力否认,却阻挡不了罗茜的热情。“我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吧。”她说着,一股陡然吹起的大风朝法师扑去,转眼之间便卷下了他的头发——那是一顶褐色假发——他的脑袋光秃秃一片,好像滑稽的小丑顶着一面弧形镜子,光彩夺目。他在人们的嘲笑中灰溜溜败走。
李察正想打趣罗茜,却听传令官高声叫出一个他陌生之人的名字,而他猛然惊觉大厅里陡然沉寂了片刻。
一名侍从引领两位骑士走进大厅。他们均身穿盔甲,眼神锐利。其中一人是他们的老熟人——伊帕辉?凯伊骑士,另一位则毫无印象。他蓄着络腮胡须,神色严厉,步履稳重地走在凯伊骑士之前,昂首挺胸地踏入其内。
骑士瞧见了他们,于是同那人轻声说了些什么,便朝他们走来。
“他是谁?”李察跳过寒暄,当先便问。
“人称火焰白玫瑰。”他的盔甲上有一朵被火焰包围的白玫瑰。“他是我们的副团长。”
“他为何会来?”
骑士眨着眼瞧着他,“我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来吧?”
“问题一个接一个说,正如你也只能一个接一个回答一样。”
“好吧,看来是这里的环境让你有些紧张了。”李察沉默地瞧着他,他难看地干笑,端起酒杯以掩饰他的尴尬,李察一直维持着耐心。“德拉维大人收到了邀请,决意前来,而我是他身边的跑腿小卒,自然也被抓了来。”
“你升了官?”
骑士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苦笑,“不过是从一个马棚被调到另一个马棚。”
“你不喜欢他?”
“谨言慎行。”骑士正色道,表情肃然,“骑士的准则。”
因为如此一来就不会犯错,就不会祸从口出。李察心想。
“说起来,学士小姐竟是黑荆棘的女儿。”他如此感慨,“我瞧见了请柬,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没想到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骑士的表情古里古怪,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莫非你对她有了爱慕之心?”
当黑夜降临,宴会正式开始。摩帝马与她的女儿一同出现。他的两位儿子倒成了陪衬,在他的身后带着强挤出来的丑陋笑脸。
这还是李察头一次见到这位臭名昭著的贵族。他的脑袋有些微秃——看见秃顶,李察就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那名法师,但他一无所获——穿着黑色礼服,手中提溜一支短杖。学士小姐穿着紫色蕾丝长裙,带着长手套挽着她父亲的手缓缓步下阶梯。
摩帝马向所有人介绍他学成归来的女儿,学士小姐的脸上维持笑意,向每一位与她打招呼的男性轻声细语。李察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他瞧出这是贵族虚伪的表象,而他们的潜台词都在一举一动之间。揣测起来实在太费力气。他心想,难道以后我也得如此?就像大厅里这些外表光鲜艳丽的男性女性,老人小孩一个样?整日活在勾心斗角,谎言与面具之中?
他没有细看,端起酒一饮而尽。哪知这是度数甚高的烈酒,火辣的味道从口腔,穿过喉咙,直达腹脐,他感觉身体好似在从内部燃烧。看吧,我的身体也在抗议了。他烦恼地放下酒杯,换上冰柠檬水。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方法呢?他无从知晓。
骑士在他们身边只待了一小会,此时已被他的上司唤了过去。现在摩帝马正与“火焰白玫瑰”攀谈,但他着重介绍的似乎并不是今晚宴会的主角——学士小姐,而像是他的大儿子——他此时正与凯伊骑士交谈甚欢,至少表面如此。李察知道摩帝马邀请对方所为何意了。因此这场晚宴也让他更加没有胃口了。我真该吃了晚饭再来的。他看着桌上精致的食物想到。
“你怎么了?”陆月舞察觉了他的异样。
“不,没什么。”他感受冰块滑入喉咙,驱散心中仿佛要冒起来的火,“我只是觉得……”他感到难以启齿,后悔有何用?他想,然而事实已经如此,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们的运气着实太坏,如果我们遇见的不是黑荆棘……现在就不必与这些家伙打交道了。”我仍然懦弱,还将此事归咎于运气及命运,而不是自己愚蠢的选择。
陆月舞沉默良久,就在李察以为她也为之懊恼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他们与其他人有任何区别吗?”
与其他人的区别?更正直还是更卑微?李察细细想了想,扪心自问。他恍然发觉:“还真没有。”他摇头苦笑。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我们不是贤者。”她说,“所以才得为自己而活拼尽全力。”话虽如此,但他抬头一看见那些唧唧喳喳,有些艳丽羽毛的麻雀便感到厌烦。“会好起来的。”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褐色眼睛望着他,“我知道你为了我们做了多少事情,而且有许多都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时间,李察觉得她完全了解了自己。
学士小姐将来访宾客挨个认识了遍,于是旁边的乐手便在侍从的示意下换掉了李察听得厌烦的曲子,吹走起明快的舞曲。
他甩开脑子里之前陡然冒出的逃避想法,勉强扯出笑脸。他向两位少女伸出手,与她们各自共舞了一曲。他们彼此都未发一言,直到第二曲临近结束,罗茜才首先开了口,“我听见了刚才你和月舞的谈话。”她说,在他面前垂下了眼睛,故作凶狠地道,“在你付清给我的报酬之前,我是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的。”
人人都来安慰他。“我还没那么软弱。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她抬起了头,琥珀色眼睛犹如宝石闪烁。
李察稍稍偏过视线,“有些茫然无措罢了。”
一曲舞罢,李察意外瞧见学士小姐正在长桌旁等着他,向他眨着眼睛。“我一直在等你的邀请呢。”她这么说着,与他步入舞池。
“不是还有那么多贵族绅士,还有优雅骑士吗?”
“我不喜欢他们。”她说,“自以为是者众。卖弄自夸者更是令人作呕。我挑了几个算是敷衍。反正着急的不会是我,不是吗?”
是她的父亲。“着急把你嫁出去?”他唐突地问。
“不是。别的一些东西。”她忽然沉默下去,李察注意到她的眼中流露厌恶。她同他的感受似乎一模一样。只是她身在局中无法跳出,而他却又不得不跳入其中。
他们的舞步正开始旋转,忽然听见厅内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刺破耳膜的尖叫以及桌椅倒地,碗碟破碎的声音四起。他们倏然停下舞步,转身回望。
大厅里混乱不堪,贵妇人及小姐脸色苍白地尖叫着逃离门口,更有甚者当场开始呕吐。男人们则围了上去,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小声谈论。侍卫们试图排开人群,但诸位宾客身份尊贵,因此进展缓慢,慢如蜗牛。
“让开,统统让开。”庄园的主人说。
宾客随即四散开,隔得远远旁观。透过人群,李察竟发现处于人群中心的是陆月舞!她的剑已出鞘,上面溅着血迹。而在她的身前,倒着一位手捂喉咙而倒的肥胖男人。
侍卫们立即围了上去,刀剑出鞘。罗茜傲然站立在陆月舞身前,长发飞舞,手上火焰明亮夺目。“谁敢动一下。”她右手一挥,火焰便拖出炙热轨迹。
李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父亲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学士小姐询问。
摩帝马?黑荆棘阴郁的视线轮番从他们身上扫过。“依薇拉,这就是你带来的客人。”他的语气阴郁冰冷。“你该问问你的朋友。”
李察看着地上的尸体,“月舞,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杀的。”她敢于与任何一位怀疑她的人对视。
“那是谁?”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的剑上有血,这就足够了。”
“滚出来!藏头露尾就像老鼠!”罗茜怒不可遏,火焰有如利箭射入人群,引得一片惊叫。“出来!否则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飞快躲闪开的人群后是那位被罗茜戏耍了的法师,他狼狈顶着秃了顶的头大声叫道,“只有你一人在此,莫非还有别的人证?”
陆月舞制止了即将发作的罗茜,平静地回答,“没有人证。但他的确不是我杀,而是另有其人。”
“是谁?”学士小姐紧张地问。
“一团影子,使着匕首。它试图袭击我,但我挡住了。而他目睹了一切,试图大声喊叫,于是影子便杀了他。”
“影子?”秃顶法师立即打断了她,他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泪,“影子也能杀人?”
“我现在就能杀了你。”罗茜冷冷地说。
他陡然闭住了嘴巴,像被扼住喉咙的阉公鸡。但制止得了一人,却不能制止所有人。宾客,侍卫,还有黑荆棘,他们全然不信。
“侍卫,取下她的剑,押下去看管起来。”他无情地吩咐。
陆月舞顺从交出视若性命的红鸾剑,双手被反制到身后。
“该死!你们连真话谎话都听不出吗?”她的红发上下翻滚,像发怒的巨龙,像咆哮的红色海浪,魔力在她的眼中集聚。火焰自她的脚下燃烧,裹挟全身。然而弩箭早已对准了她的咽喉与心脏。“你为了讨好这群蠢货连反抗也不敢了吗?”她冲伸手拽住了她的李察咆哮,完全没发现他的手已经焦糊,连血液也仿佛完全蒸发。
不是因为这个。李察一直紧盯尸体,他发现了蹊跷。
“等等。”他对黑荆棘说,“我能证明她所说不假。”
学士小姐也在一旁哀求。黑荆棘思虑片刻,“很好,我倒想看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个人喉咙上的剑伤我与依薇拉小姐,以及凯伊骑士曾在亡者殿堂里见过。”他瞧着黑荆棘,试着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东西,但他一无所获。“他们均死于鬼火利刃,一种亡者利器。”
“鬼火利刃?”秃顶法师没有忍住嘴,他又一次跳了出来,“那是什么?我们全都没有听过!我看是你杜撰的吧。”
“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孤陋寡闻。我很怀疑你是怎么成为法师的。莫非是走了后面塞了钱,又恰好碰上一位穷困潦倒的导师?”
秃顶法师气得火冒三丈,而依薇拉的证词则让他哑口无言。“父亲大人,我能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也能证明。”骑士说,“以我的荣耀起誓。”
学士小姐与白玫瑰骑士的证词让他们得以顺利离开。
“你知道那个影子是谁了吗?”回家的时候,陆月舞轻声问出了口。
“知道,在场的每一个贵族大概也都知道。”
罗茜寒声问:“谁?”
“幽影修女。”
“是他们在自导自演吗?”
会是黑荆棘下令的吗?他猜不透。“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先是杰里提,接着又是你,也许很快就会轮到我们了。”他曾以为沉寂了许久之后,修女不会找他们忏悔罪恶,但现在看起来,她们的小心眼依然很重,同时记忆力出众。
“你在想什么?”
“我得问问我们的骑士先生,他从怨灵得到的包裹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了。”
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炽白阳光炙烤地面,灰色石板冒着滚滚热浪,街道旁的棕榈树无力垂下树枝,懒散无神,嘈杂的蝉鸣比蚊虫的嗡嗡声更加惹人烦恼。这才像是令人酷热难耐的热带骄阳。然而黑寡妇赛琳娜却在床上瑟瑟发抖,眉毛上甚至生出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