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
“你应该了解的东西。”摩帝马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像一只静待猎物上门的鳄鱼。“你必须接触的东西。”他复述、强调。“贵族外表光鲜艳丽,内里黑暗污浊。人人如此,否则就无法存活。你得学会利用一切。”
依薇拉发现自己除了头脑僵硬地点头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她的血液仿佛被从极地突然涌来的寒流冻结。过了好一会,她才努力尝试让大脑艰难地重新开始思考、运转。我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她无助地想,她的秘密也许早已众所皆知。
最后,她连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都不知道。她只记得父亲依稀说了句:“我倒想看看,他能像我像到何种程度……就算为此,付出一名勋爵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昏昏沉沉地下了楼,撞倒了一个瓷瓶,撞翻了一个侍女。当她离开家门,刺眼的光线和炎热的温度才让她恍然惊觉此刻已是午后。
“小姐。”她听见一个微弱到几乎虚弱的声音在叫她。
她抬起头,瞧见瘸腿女孩正顶着烈日站在门边的马车旁。她的脸色苍白,汗珠一颗颗滚落,双腿不住打颤,像一颗摇摇欲坠的老树,好似随时都会倒下。
“该死!”她朝门边的两位侍卫大声怒吼,“你们就这么看着她?想将她活活晒死吗?”
“小姐,我们已经劝过了,可您的侍女说她就这样等着您。说您很快就要出门。”
我真该死!她狠狠责骂自己,快步走上前去。
“不是他们的错。”瘸腿女孩微弱地说,她仅凭一股意志在支撑,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她可是只有一条健全的腿呀!“闭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一把抓住了阿莎的胳膊。可女孩一头向一旁栽倒,她使出浑身的劲将她紧紧抱住。“去马车上坐着。”
“但是小姐……”
“滚上去!”她大声叫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侍卫手忙脚乱地帮忙,满头大汗地把阿莎抱进马车。可是她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她的双脚早已发麻,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躺下去。”依薇拉严厉地命令,“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去。”于是她像是僵尸般动也不敢动,紧紧闭着眼睛,唯恐又惹她生气。依薇拉发现自己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就是诺瓦商会主事人海尔?赫特的私生女。她心想,难怪她不显秀气,又笨手笨脚。
马车行至炼金术士的家,她不等阿莎起身便独自跳下车敲响房门,然而始终未曾有人应门。她试着推了推,发现房门竟未上锁,于是她抬脚走了进去。
未得主人允许推门而入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她心知如此,却仍然朝内走去。她听见了楼上传来了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我为何像贼一样?她不解地问自己,可她找不到答案,只能按照自己的潜意识偷偷摸摸地爬上楼。
她听见房间里的谈话声,听见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说起了黑魔法,万能灵药,以及贤者之石。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否则……她也许走不出这个房门。
学士小姐颤抖着手脚像真正的贼一样离开了房间。回到马车上,她便像一滩软泥般地倒在了天鹅绒垫子上。她几近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过了好一阵她才渐渐缓和过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宛如刚从水里爬起。
“小姐,您怎么了?”阿莎关切地问。
“我……没事……别担心。”她摆摆手,虚脱般地靠着厢壁。
“那我们还要去拜访李察先生吗?”阿莎好似没有看见她蹑手蹑脚地潜入李察的家,她接着问,“还是我们现在就回去?”
“回……不,等等……等我好一些。”她眯着眼睛说着。此时她的耳边满是那些词汇在不住地怪叫呻吟,她的脑袋刺痛发麻,以致无法思考。今天是我的受难日吗?她苦涩地想着。随后她坐了起来,既然什么都想不出,那干脆就找上门去吧。“阿莎,”她叫道,“去敲门,在门口大声喊,别让任何人知道我曾经进去过,知道吗?”
“我……我知道了,小姐。”她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敲响了大门。
黑魔法,万能灵药,贤者石。
依薇拉紧锁眉头。万能灵药即是贤者之石,这她当然知晓。可是黑魔法与它有何关系?绝境堡中毫无记载。也许有,只是我未发现?那里的藏书足有数以万计。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没有听见的呢?她烦恼地揉着脑袋。
秘密。真是害人的秘密。她透过车窗凝望炼金术士的家,思绪却遥遥发散。所有人都为你付出全部,只为知晓最终谜题。可谜题也许并不美好,多数只是残酷无情。就像……就像她所掌握的那个一样……也许也像父亲拥有的那些?
李察爬上马车,学士小姐正斜靠舱壁,带着过于虚假的强作笑意。她怎么了?李察心里充斥疑问,但他一言未发,坐在了学士小姐的对面。
“阿莎,让我和李察先生待一会。”她吩咐瘸腿女孩,“你去外面吧。”
瘸腿女孩领命而去,关上了车门。
“那是她的名字?”
“嗯。很好的名字,与她的相貌并不相符吧?”
李察总觉她在回避什么可怕的事情,今日找他来就为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八卦?“说起相貌,她的伤势如何?”他问,“你有找到什么方法吗?”
“唔,有些进展,可仍然无法治愈。”学士小姐甩甩头,“我是有些手段……但对她而言似乎更加痛苦且残忍。”
听她这么一说,李察便隐隐知道了她所指为何:剐去死肉,再用生肌之药。但那种药剂既昂贵又难以制造,所需惊人。尽管这对于黑荆棘的财富九牛一毛,但那种痛苦,李察光想想便不寒而栗。于是他说,“那属于最后手段,不到绝望之时绝不采用。”
“我曾见过大学士使用那种手段。”学士小姐的脸色苍白,睫毛不安地抖动,“那很可怕,没几个人敢于操刀。我宁愿她维持此时模样。”
李察感觉她的心中充满恐惧,于是他打算结束这个问题。“总之这些别指望牧师,神术并非无所不能,你说呢?”他微笑反问。
学士小姐干巴巴地扯出一点笑意,“她的腿呢?”她问,“你有方法吗?”
“我可以尝试医好她的腿,但也不太好受。”
“与我的方法类似?”
“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李察猜不透她为何紧抓此事不放,他纳闷不已。“你该去问问她的想法。她才是当事人。”
“我知道。”她似乎察觉到了李察的不耐烦,她总算转移开了话题。“你的两位同伴呢?”学士小姐的眼睛瞥向车外,“她们没跟来?”
“家里有客人。”他简单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阵,马车滴溜溜地向前走动。一路经过银枫叶大街,朝着商业区的边缘驶去,向上的斜坡让马儿吃力不已。“我们这是要去哪?”李察问。从这里继续向前是一座方形广场,再往前便是又一环城墙,上面箭孔密布,耸立数座高大箭楼。
“亡者殿堂。”学士小姐轻声说。
李察留意到她的胸前别着黑荆棘胸针。那就是畅通无阻的通行证。马车驶过陡峭的斜坡,踏上平坦的街道。街上行人寥寥,店铺几乎家家紧锁,惨淡如飓风袭击之后。然而马儿却对此欢快无比,她扬起马蹄,愉悦地在平坦街道上奔行。蹄声滴答滴答,像欢快地行进曲。
李察觉得有些东西不应瞒她,再说也瞒不过她。“你知道黑魔法吗?”他问。
学士小姐陡然抖了抖身体。“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仿佛陷入了惊慌失措之中。她这是怎么了?李察茫然不解,这可不像平时的她。“我有些了解。”她垂下眼,飞快地说,“绝境堡里有所记载。”
“记载详尽?还是仅有寥寥数笔?”
“黑魔法是明令禁止修行的禁术。”她说,“你为何提起它?难不成有什么问题吗?”
李察觉得这种资料在法师及安达尔教会中才应细入毫厘,详尽诚实。然而除了学士小姐一开始的惊慌,现在她好似平静地淡然,好似亲历过黑魔法的可怖。
“我见过有学士施展它。”她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但仍然让他感到惊怖。绝境堡是学士之城,却行如此邪恶之法?“不似你想象那样,我们纯为研究之用。”她解释。可是法师曾也将它仅作研究,但结果如何?不言而喻。否则就不会被冠以不详的黑色之名。“这么说吧。”她想了想答道,“那只是试验,试验对象是一头年老黑熊。学士这么做仅为了让我们知道黑魔法的邪恶之处。”
真是以身作则的好学士呀,为了教导学生不惜自寻死路。然而他不惧死亡却仍旧没换来学士小姐对黑魔法的畏惧。也许是由于试验挑选错了对象?
“我保证,你即将看到的比那头黑熊的经历更可怕。”
“什么意思?”她总算抬起了头,但很快又慌张地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我有这么使人害怕吗?李察心想。“一位牧师说,如今城里的死尸都源于黑魔法。”他告诉了她,然而却听她悄悄呼出一口长气。
马车穿过广场,途径表演杂耍和吹走长笛的艺人,经过几名行色匆匆左顾右盼的妇人。在不远处的城墙阴影之下,小摊小贩强颜欢笑,小声嘀咕着吆喝。至少这里比刚才的街道热闹——虽然热闹不了多少。李察觉得原本恫吓敌人的箭孔,在此时已成为了他们的保护神。片刻之后马车已然驶出城门洞,继续沿街前行,所经之处行人渐少,直至完全不见踪影。
经过一番与石子及泥土的搏斗,马车停了下来。李察首先跳下了马车,他扶住瘸腿女孩阿莎,然后又拉住学士小姐的手,让她轻巧跃下。只是她轻声道了句谢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迈向一座外表铺满光滑黑石,呈锥形塔状却密闭无缝的奇特建筑。
走近了才发现,一条巨石砌成的阶梯直通地下,两只浑身赤红的三头地狱犬守卫两侧。它们的眼睛大如铜铃,仿佛能喷出火焰。他们抬步而下,一扇铜镶银竖立在尽头,缝隙中透露出摇曳不定的火光。
学士小姐推门而入。
黑暗立即将他们吞没,紧接着松香和肉桂的味道扑面而来,燃烧松脂产生的烟尘也不敢示弱,弥漫着眼眶使他们流出悲伤的眼泪。供奉新逝死者的祭台上摆放八十一盏长明灯,铜制蜡烛架上每一支蜡烛都奋力燃烧。长长的黑巾布条从锥状房顶上垂下,像是为死者送行的挽联。李察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死者的家园。他们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然而他们没走几步,一名浑身裹在灰色长袍里,头戴着遮面兜帽的亡者祭司迎了上来。“先生,小姐,这里不欢迎拜访者。”他生硬干涩的声音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者。“从何来回何处去吧。”
学士小姐一言不发。李察原以为她会展示银制黑荆棘胸针,谁知她拿出的却是绝境堡的学士徽章——一枚风雪吹拂下的挺立堡垒纹章。
“绝境堡学士?”祭司死尸般的脸扯出一丝惊讶之色。“恕我眼拙。”他双手将徽章捧还给学士小姐。李察留意到他伸出的手满是伤痕,呈现中毒般的墨绿,有些地方正在溃烂。那是尸毒,李察认为。他的身上却满是香甜的味道,那是用于防腐的香料。“您到此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同尸体谈话。“我们要查验最近死亡的尸体。”
祭司迟疑了片刻,扫了一眼李察及阿莎。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好似死者。阿莎瑟瑟发抖,李察却不以为意,他整天都与死人作伴,大概已与死人无疑。“好吧,请跟我来。”他伸出手恭敬地在前方引路。
他们穿过一个弧形门廊,从数间烛光明亮的小隔间旁经过。每一个隔间里都有几名亡者祭司在一具尸体前忙碌,为他开膛破肚,洗净胸腔,在里面填充香料。即使李察此时也感觉喉头翻涌,更遑论身旁的两位女性了。
“别吐出来。”学士小姐不住滚动喉头,但她强忍住未在脸上表现出丝毫。只是瘸腿女孩紧紧捂住了嘴巴。她死死拽住了她的手,“阿莎,别吐出来,别在这里吐出来。”
“我……我尽量……”她难受地说,将头偏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