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一样重视传统。”否则他便不会对莫须有的诅咒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所以我仍然是一位岛民,”他坚称、狡辩。“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从不在船上身穿重甲。”
但那才是岛民的与众不同之处。裴迪南的所做所说,在李察眼中并不是对抗传统的勇敢,只是为自己寻找的借口,仅仅是怕死行径。
“我从不在意葬身海底,沉睡在海神的殿堂——”他接着说,“但那是我死的时候……我死后会被葬入海底,但生前……生前我不愿溺水而亡。”
李察听够了他的话。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既漠视传统,又被传统制约。他想表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反抗生来便既定的命运吗?他又不是他老妈,他可没功夫听他的哭诉。
“既然不想死,”他打断了他,“那就叫你的船员加速前行!”他们的主桅断裂,桨手已全部上阵。“离开这里我再听你对列奥岛民传统的长篇大论,对抗与胜利,失败与毁灭。现在,收好你的海图!”
他听出了李察的愤怒,选择闭上了嘴巴。“只要身在船上一天,我都会谨记自己的职责。”船长将海图卷起,最后正色说道,“我会带大家回家。以海神之名发誓。”
“李察,醒醒。”有谁在叫他。李察警觉地挺身坐了起来,发现陆月舞正在尝试叫醒他和罗茜两人。“出什么事了?”陆月舞的眉头紧缩,脸上爬满不安。她的链甲在从舷窗透进来的月光下闪烁银色光泽——她全副武装。
“我说过,别在我睡觉的时候叫醒我!”罗茜恼怒地斥责,“是船要沉了?还是我们受了诅咒,马上就会死了?让他们的白痴神明见鬼去吧!我要睡觉!”
陆月舞没有搭话。她移开视线,紧盯房门。沉默片刻之后,她轻声说,“屏住呼吸。”她将右手放到耳后,以口型说道,“仔细听。”
她的神态不似作伪,她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李察捂住了罗茜发泄愤怒的嘴巴,以眼神示意她照陆月舞的话去做。
房间里变得死寂,一些微不足道的响动悄然传来。
一双双靴子踩在木板上,空洞的嘎吱声从舱门外、从他们头顶的甲板上传来。那些脚步行动整齐,好似一只军队排成队列在行进。李察竭力倾听,然而除了这一声声回响,哪怕半点军令的呼号也没有。黄金泰坦号仿佛成了他们列阵排兵的训练场,好像庞大得没有边际。到底是什么人在外玩弄把戏?李察猜测不出。
罗茜忽然使劲掐着李察的胳膊,她一手指着舷窗外。“看那里!”她以口型说。
月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只有一点淡淡的顽强的灰色光线穿透了忽然在海面上弥漫开来的浓雾。在视线陡然下降的雾色午夜,一个庞大的流线型黑影好似一只怪兽巨鲸从雾气里渐渐显露出身形。与它相比,黄金泰坦就像一名幼儿。
他们默不作声,自觉地屏住呼吸,唯恐被渐近的恐怖阴影发现他们的所在——即使他们相隔甚远。他们紧贴舷窗的玻璃,凝视着对方步步逼近。
最先刺穿浓雾的是鼓风而涨满的破烂风帆,随后一只深海章鱼的船首像挥舞着生满绿色铜锈的触手显露了出来。巨大的五桅帆船狰狞且恐怖,主桅上撕裂的旗帜上面刀剑交叉。一个久远的传说自李察的心底浮现。
“幽灵巨舰。”李察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且颤抖。
“什么?”她们好似没有听清。
李察喃喃自语:“原来这不是传说……”
舰船庞大的黑影渐行渐近,围绕幽灵舰船的浓雾彻底吞没了黄金泰坦。然而雾气并未阻碍他们的视线,而是将他们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行军的脚步声已经倾听不到,另一些声音取代了它。他们的耳边响起一些人的谈笑,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紧贴他们的耳旁,透着空洞及冰冷。即使笑声中也带着了无生机的寒意。
陆月舞望向李察,她的眼睛在询问:是那一晚墓园里的怪物吗?幽灵吗?
李察摇摇头,他没法解释。
细细碎碎的低语就像拥有魔力,让他们无法逃脱。“别睡着了。”李察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出声提醒。不过他低估了自己同伴的意志,她们都清醒无比,谨慎地留意四周。因此,当催人如梦的细语停歇,他们看见了一幕令人惊异的奇特景象。
一张张长桌座椅出现在他们身旁,银制烛台上蜡烛绽放光亮。餐盘上摆着刀叉,盛放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从自己的舱室忽然置身于一个热闹且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左右都是欢歌笑语的人群,他们大笑着交谈,痛饮美酒。数名士兵身披沉重板甲,朝他们巡逻而来。
“别动。”李察摁住陆月舞拔剑的手,“先等等看。”
两名士兵并列着朝他们走来。他们面甲下的眼睛透着幽蓝色的灵魂之光,然而他们似是没有看见李察三人,笔直地撞了过来——李察绷紧了身体,他感到身旁的少女肌肉也瞬间紧绷——他们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毫无阻碍。
“这怎么可能?”陆月舞低声惊呼。
“没什么不可能的。”李察说,“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双眼所见皆是幻象。我们仍然身处原地。朝你的右边摸去——我没记错的话,那是舱壁。”
“李察,李察。”罗茜出声叫道,“瞧他们的徽记。”罗茜指着那些腰挎弯刀的水手说道,她似乎辨认出了他们的来历,只想要确认。“李察,你应该能辨认得出。在他们的左手腕上。”
他们的手腕上有一个张牙舞爪的海怪刺青。李察记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的船长裴迪南的手上也有相同的徽记。“它是列奥岛民崇拜的海神图腾。”他不会认错。
“他们都是列奥岛民。”他们全都意识到。
李察环视四周。在大厅的主座上坐着一位头戴镏金海怪头盔的壮年男人,他赤着的上身上用颜料绘着海蛇与巨鲸的图案,肌肉贲张。一柄沉重的大斧子就放在他的脚边,垂手可及。
“他是谁?”陆月舞问。
“我不知道。”李察感到一丝疑虑,“你不觉得他看上去有些熟悉吗?”
“他是死人。”罗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死人就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死人把我们困在这儿了。”陆月舞提醒她。
“我们出去看看。”李察下定决心。他不知道写下幽灵巨舰传说故事的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但在船舱里坐以待毙显然不会觅得生机。“有办法破除幻象吗?”他问。
“你要自杀吗?还是打算毁掉整艘船?”罗茜睁大眼睛看着他,“幻象建立在真实之上。破除幻象等于毁灭现实存在的一切。放逐他们的后果也许就是自身的灭亡。”
“我当然知道这些。”李察说,“幻象即是真实。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
“法术魅惑。”李察自信地说,“既然幻象根植脑海,那就用另一种幻象取代它!”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罗茜成功地用另一种幻象驱逐了入侵的敌人。当法术的效果消退,他们看见的和双手触摸到的不再有区别。打着蜡的墙壁,冰凉的酒杯都带给了他们强烈的安全感。而之前富丽堂皇的画卷则像是镜中花水中月般了无痕迹。
四周寂静无声。李察从舷窗向外张望。窗外看似毫无异状,唯有薄雾弥漫海上,蒙蔽月光。那艘庞然大物般的舰船好似是他们共同的幻觉,不见丝毫踪迹。
“难道我们都看错了?”陆月舞不确定地说。
她道出了李察与罗茜的心声,但他们心中的惊悸莫不在提醒他们,前一刻的黑暗与绚烂不是他们的妄想。李察觉得自己快要分辨不清:究竟哪是真实,哪是幻境?
“我的法术不会出错!”罗茜不容置疑地回应李察的忧虑,“出错的只会是我们的眼睛。”
可眼睛出了错看到的是什么?从没有人知道。
“那就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好了。”陆月舞拔出长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察。”
李察深吸一口气,将体内蠢蠢欲动的魔力安抚至平稳。然后他握紧了剑柄,伸手拉住门把手。他向陆月舞及罗茜示意,然后猛地拽开了门。
门外的走廊一如既往的安静。通向各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悬在头顶罩子里的油灯摇摇晃晃地散发昏黄的光亮。一切似乎毫无异常。
然而,周围湿漉漉的。不止是他们的脚下积着一串串水洼,墙上也爬满了流水侵蚀的痕迹。一缕缕水草从船板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上面住着海洋居民——海蜗牛,牡蛎与扇贝。
“这是黄金泰坦号吗?”他们忍不住发问。
李察感到他们来到的是一艘沉没许久的船只,正行走于深海之下。
“怎么办?”罗茜问。她的脸在灯光下也显得惨白一片。“上甲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停地左右环顾,望向身后。“还是……”
未知的恐惧是吞噬意志的恶魔;自我恐吓是能瓦解一切抵抗的梦魇。即使面对章鱼海怪也好过毫无根据的揣测。于是李察施展了一个法印,狂风如刀斧劈开了一间舱室的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透着海腥味。
当罗茜召来光球,他们骇然发现水手们浑身肿胀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他们一动不动,已成为是一具具浸泡水中多日的尸体。水草从他们的口鼻之间探了出来,好似在海中一般随着海流摇摆着柔软的身躯。而在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
他们撞开了一间又一间舱室,其中的水手——李察只觉得后颈汗毛直立——“他们均死于溺水。”这是陆月舞检查完毕后得出的结论。
可是,他们口中的水草从何而来?地面与墙上的水渍从何而来?那些贝壳从何而来?魔法?还是神的诅咒?没人能给出任何解释。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李察突然很想大吼大叫,以驱散心中的恐惧。但浓雾不肯听他号令,它就像一层裹尸布将黄金泰坦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丝毫空隙。等待着他们的是漫漫的长夜,他们还需历经煎熬才能迎来初升的朝霞。
“这有个人还活着。”在一个房间里陆月舞忽然从床铺间抬起头说道。
这是李察今日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其他人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都活着。”陆月舞将六名水手逐一检查,“没有溺水的迹象,只是昏了过去。”
“他们沉迷于幻象之中。”罗茜翻开一名水手的眼皮,“他的瞳孔涣散,但是眼珠仍然在无序转动。”这是人在做梦时特有的征兆。“只要幻象破灭他们就能醒来。”
他们检查完了整整一层的舱室,却只有这几人活着,且是毫发无伤。
“这很奇怪。”陆月舞皱眉说,“我们因为法术才得以摆脱幻境,幸免于难。为何这几人深陷其中也平安无事?”
“你太看得起我了。”罗茜头一次说出丧气认输的话。“与其说是法术起了效,倒不如说是有人放过了我们——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对抗那么真实的幻象——如果大雾起时我们处于梦境,没有亲眼所见冰冷黑暗的舱室变幻成富丽堂皇的温暖大厅,我们之中谁能分辨哪是真实,哪是虚假?”
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止一次怀疑眼睛所看,双手所触及的真实。“那是因为我们与他们都不是列奥岛民。”李察翻转水手的手腕,那里没有刺青,空白一片。莫非这真是诅咒?李察的脑海中盘旋着他不愿承认的念头。“让他们好好睡着,我们得去船长室!”
一路上船身平稳好似他们正身处陆地,但他们早已习惯的咸湿的海腥味却越来越厚重稠密,几乎连空气也咸得无法呼吸。当他们靠近船长室的时候,发现一滩水迹正在地上蔓延。李察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咸的。”他说,“是海水。”
船长室的舱门紧闭,一股海水从门下的缝隙汩汩流出。
他们撞门而入,却发现房间里干爽无比,一如往常整洁。船长裴迪南仰面躺在床上,一眼瞧去李察便分辨出他正沉浸于幻境。他脸上沉醉于甜蜜的表情与他的船员如出一辙。
“试试叫醒他。”
“我可不敢保证。”
黄金泰坦号不能缺少船长。“尽力而为。”李察说。
罗茜吟唱咒语,同时将水晶粉末作为施法媒介敷在裴迪南的眼睑上。紫水晶粉末听从咒语的呼唤泛起微光,最终盖过了室内的烛光。当光亮渐退,他们看见裴迪南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