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惊得赵爱国三天都吃不下饭。
本来天天萝卜白菜清汤寡水的,饿是饿,就是吃不下,现在干脆半点胃口都没了,也不去上班,天天搬条小板凳,坐在筒子楼外面的大树下,唉声叹气。
上下班的职工们看见了,都笑着打招呼:“赵厂长,这是怎么了?出来乘凉啊?”
“不,我在哀叹我的人生。”老赵家有文艺基因。
“老赵,吃饭啦。”孙秀竹从窗口探出头来喊。
“吃个屁!”赵爱国对着吼。
赵长天从生化制药厂实验室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他老爸穿着件破了个洞的白背心,拿把蒲扇不停的扇。
在高大电线杆和水泥墙的衬托下,他凝视着远方,表情凄苦的像是被主人抛弃的沙皮狗。
“爸,你在干嘛?”赵长天下了车,把自行车推到车棚里锁上。
“老胡没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赵长天手一顿。
“他儿子给我打的电话,那天不是让你给他们拿了三十块钱吗?现在人没了,说过段时间再还钱……”
呜呜呜,赵爱国憋了一下午,终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问他怎么没的,也不说,后来逼着才说喝的农药……”
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顺手把揩下的鼻涕甩到墙上,形成漂亮的句号。
赵长天蹲下来,平视老爸:“爸,别伤心了,问清楚喝药的原因吗?”
“有啥原因,生病了不想活了呗,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
不能随意吃喝的人生,该多么无趣和乏味啊,赵爱国简直痛不欲生。
“不可能,他的病还没到那程度,控制得好,至少十年没问题。”
“吃药太花钱,尤其是胰岛素,太特么贵了,无底洞啊,他媳妇成天骂老不死,让他去死,老胡一时想不开,就真的去死了。”
是有点贵,可也是没办法。
看病难,看病贵,一直都是华夏人的难题。
现在华夏能产胰岛素的药厂就那么几个,成本高,而且胰岛素的产量一直在国家的计划之内,今年才放开一点。
“天天啊,这几天我想了很久,觉得人生太没劲,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明天陪我回趟老家,看看你奶奶,我想她了。”
你想的太多了,真的,平时不思考,一思考就钻牛角尖,还不如不思考。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赵长天点点头,扶着老爸上楼梯,赵爱国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虚弱得像刚从战场归来的一缕游魂。
赵爱国的老家在星火乡前进村,村里百来户人家,绝大多数都姓赵。
前进村不富裕,房子基本都是用土砖和上稻草砌的,清一色的红灰扑扑,散乱分布在这一片平原上。
一条大约宽两米的小河从老赵家门前流过,河上架了个窄窄的石桥,平日里妇女们都喜欢在桥下洗衣服,用棒槌边敲边聊。
老赵家大门开着,左边堆着一人高的柴火,右边放着两把小矮凳。
“妈,妈?小妹?”赵爱国在台阶上跺跺,把鞋子上泥巴甩掉。
前两天刚下的雨,路上全是泥泞,一路走过来,脚越走越重,足足沾了半斤泥。
“三哥,长天?你们怎么来啦?快,屋里坐。”一个挑着双肩担子,头上戴着草帽的女人回来了,她是赵爱国的小妹赵爱琴。
“小姑,奶奶呢?”赵长天把带来的点心放在凳子上,去接小姑的担子。
“村口买糖去了,马上就该回了,来,进屋喝口水。”
赵爱琴放下担子,到厨房点柴烧水。
她家是三间房子,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是房间,厨房在堂屋的后面。
堂屋很大,有点空荡荡的,墙上贴了张八仙过海的年画,正中间放了张四方桌和四条板凳,角落里堆了些蔬菜。
没多久,水烧好了,奶奶周宝红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大包白糖。
“国子,怎么想起回家看我了,天天,过来让奶奶瞅瞅,哟,越来越俊了。”周宝红爱不释手的把赵长天摸来摸去。
赵长天抓住这双手。这双手不漂亮,手背有几颗褐色的老人斑,手掌粗糙,指甲开裂,夹缝里还有黑色的泥巴。
很久不见了,奶奶。
前世赵长天没心没肺到处混,奶奶死了半个月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病没的。
算算时间,是在三年后。
把这双手贴在脸上,赵长天半天没吭声。
三人闲聊了半天,赵长天帮着烧火,赵爱红快速炒了几个菜。
“来来,吃饭。”
“小姑爷呢?”
“哦,他去队上帮忙算账,在那吃饭。”
赵爱红盛好饭,端给哥哥和侄子,又拿了个勺子,舀了一大勺白糖放到碗里,和米饭拌匀。
“小姑,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小孩子,还吃白糖拌饭?赵长天莫名其妙。
“不是我的,是给妈的。”一大碗白糖拌饭端到周宝红面前。
周宝红吃了一大口,对上儿子孙子诧异的目光,笑道:“是医生让我这么吃的,我缺糖,要多吃。”
不是,低血糖也没必要这么吃呀。
赵长天问道:“是什么病?”
“从前年开始,这儿老疼,就请队上的赤脚医生看了看,说是肝疼,让多吃糖可以保护肝脏,储存肝糖原什么的。”
周宝红指了指上腹部。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症状吗?”
“背部有时候也疼,人没啥力气,总是口渴,最近腿也疼了,手也有点抖,唉,老了不中用了。”周宝红叹了口气。
庸医!
赵长天死死握住筷子,他从未听说过吃糖保护肝脏的说法。
疼痛的位置加上症状,以及考虑到赵爱国的病史,这哪里是肝疼,分明就是极其严重的糖尿病!
居然还误信庸医的话,拼命吃糖,难道前世,奶奶就是这样被害死的?
“天天,你怎么了?没事吧?”周宝红看孙子脸色不对,担心的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出一手冷汗。
“我没事,奶奶,那个医生在哪?我想问问具体情况。”
“就在前面刘三娃家,是他爸,有啥好问的,医生都说过了。”
“走,现在就去。”
筷子一扔,赵长天让小姑带路,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左拐,再下个坡,就是刘家。
刘三娃和他爸刘富昌正在吃饭,炒鸡蛋、辣椒炒肉、熏鱼,伙食挺丰富。
“周奶奶,你们怎么来呢,快,坐下一起吃饭。”刘富昌招呼道。
他大概五十多岁,穿着件蓝色上衣,大短裤,干瘦干瘦的,尖脸细眼。
“刘医生,你好。”赵长天客客气气的叫了一声:“我来问一下我奶奶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你家孙子吧,真帅啊,回来看奶奶啦,哈哈。”刘富昌笑着让儿子搬了几条凳子过来。
“你奶奶,这病好几年了,属于肝气不畅,气滞血瘀,这女人嘛,肝是最重要的,所谓女人以肝为本……”
当了几十年赤脚医生,刘富昌说的头头是道。
“肝不好就要吃糖?吃糖补肝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哪本书上有记载?”
一听这话,刘富昌不乐意了:“怎么,你怀疑我的诊断,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小屁孩懂什么?”
“我不懂,可是,我奶奶疼痛的位置是上腹部和背部,不是双肋,跟肝脏有什么关系?你检查过了吗?”
刘富昌啪的放下筷子,跳起来:“我当然检查过了,把脉看过,不会有错,肝脏是储存肝糖原的地方,你奶奶总说没力气,那是糖少了不能被细胞利用!是饿的!”
“荒谬!”
“你问问你奶奶,是不是吃了糖好多了,越吃越有力气?”
大中午的,村里人都在家吃饭,看到刘家有人吵架,个个端着饭碗过来看热闹。
“糖多了才会没力气,她有口渴尿频的典型症状,很有可能是糖尿病,你还让她这样吃糖,岂不是害人性命!”
哗……现场一片哗然。
刘富昌本来只是普通农民,六五年去部队当了几年兽医,回来后去镇上医务所培训一个月,就开始给人看病。
前进村离镇上四十多里地,去镇上看病极不方便,刘富昌看个头痛脑热发烧也挺有效果,慢慢的,就被村里人认可了。
真有大病,他看不好,别人就去镇上了,也不怪他。
行医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质疑,刘富昌顿时火从心头起。
“你知道什么是糖尿病吗?有钱人才会得这毛病,有这病的都是胖子!胖子!
你奶奶瘦得跟麻杆似的,怎么可能!她这是气滞血瘀、阴虚火旺,甜能补脾,润肝,多吃糖,最好吃甘蔗!”
噗……赵长天惊呆了,头一次听说这样歪曲中医的,人才呀!
跟我谈中医是吧,谁怕谁!
“好,既然你说她阴虚火旺,那是不是类似消渴症?中医是怎么治疗消渴症的?生津止渴用麦冬和天花粉吧,苦瓜吧,有谁用过白糖?”
这小子居然还懂消渴症?刘富昌上上下下打量,听说老赵家这孩子打小是个混混,从哪学来这些知识?
“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总之你奶奶不是好多了,用疗效说话!这些年,我害死过谁啊?大家站出来说说,评评理!”
“刘医生医术挺好,上次我家大娃发烧,他给吃了符水,第二天就好了。”
“是啊,有一次我砍柴摔断腿,他抹了好多草药才好,不然现在都不能走路了。”说这话的人是个瘸子,支着根拐杖。
“不懂就不要乱说,难道医生不比他懂?”
“……”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周宝红拉着赵长天就走,别吵啦,丢不起那人啊。
赵爱国干脆找个角落躲起来了,眼不见为净,他儿子的德性就这样,到哪都要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