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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山少年:第84章 梦醒时分

    罗场长披着军大衣,里头套着中山装走进来:“老余,问得怎么样了?”

    余队长发了一根烟,指指方木根:“他这个态度是要牢底坐穿呀,油盐不进。”

    罗场长顿了顿,靠近余队长耳边低声说:“你让我单独跟他谈一谈,做做思想工作。”

    余队长点点头,把桌上的账本和存折往口袋里一塞出去,关了门。

    罗场长隔着桌子丢给方木根一根烟:“小方,我老罗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干这种事?”

    方木根点上烟吸了两口,挤出几滴眼泪:“罗场长,我是被冤枉的,他们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那我问你,”罗场长手指头敲着桌面,“小毛跑哪里去了?打算躲一辈子?”

    方木根夹着烟的手指一抖。

    “不用审我都知道是毛有志,”罗场长说,“检修仓库我也派人查过了,电缆都是从仓库里头拿的吧?”

    “你这种态度,不交代,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吧?”罗场长敲敲桌面,“要我给你敲敲筋?”

    “最轻的,把你跟毛有志都开除,你今年多少岁了?没工作你能干什么?”

    “看你态度,态度不好,立案,送你去劳改。”

    “你去劳改,你家也没有了,钱也没有了,判个十几年,出来五十几岁,这辈子就完了。”

    “你好好想一想,是要对抗到底,还是争取从轻宽大处理。”

    方木根脑海里涌出十七岁那年,他跟老乡们一起,在解放卡车后车厢里站了七个小时,开进跃进门的情形。

    十七岁的方木根背上背着一床棉被,头上戴着大斗笠,手里提一个大箩筐,布袋子里一层层装着咸菜、梅干菜、鱼干,贴身口袋里放着宝贵的全国粮票。

    车一过跃进门,整车人都欢欣鼓舞,水泥马路边种满梧桐和桂花树,一列列黑瓦房整齐排列在树后。

    卡车在食堂门口停下,老乡们纷纷跳下车,奔向食堂,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饭菜,为这些未来的年轻矿工接风洗尘。

    那年头做一个工人对农村子弟来说,是一件风光无两的事。

    “罗场长,矿里真要这么处理我?”方木根嗓音发颤,“没有证据,还能冤枉我,送我去劳改?”

    “秀兰在隔壁,你不开口,他们打算先审秀兰,女人家一吓,什么都招了,”罗场长说,“证据?他们已经去单身宿舍搜毛有志房间了。”

    罗场长看看手表:“再过二十分钟,他们差不多就要回来了,你要先交代,还能争取从轻处理。等他们查到回来了,你再想主动交代也没有用了。”

    方木根整整熬过七年,从最危险的井下打风钻开始干起,再做电工,在坑道里架电线,当了轨修工后轻松一点,修理铺设井下电机车轨道,再到井口信号工,七年里,方木根夹紧尾巴做人,兢兢业业上班,这才赢得了一个卷扬机房学徒机会,学了一年徒,蒙新任罗场长提拔,方木根才告别了危险的井下采矿坑道,当了卷扬机操作工,从此不用下井,成了地面工作人员。

    小人物的一点点提升,以十年为计时单位,方木根的十年青春,大部分时间都在漆黑幽深的井下采矿坑道渡过,每天一睁眼去上班,和工友们挤进狭窄吊笼,卷扬机钢缆把吊笼缓缓放下竖井,漆黑幽深的竖井里只亮着吊笼的一盏黄灯,老矿工们嘻嘻哈哈,在吊笼里玩世不恭,对新来的后辈说:“十八层地狱算什么,要给我们挖下去,三天就给阎王老爷挖出三十六层,扩建一倍。”

    当上卷扬机工两年,方木根才认识了新学徒李秀兰,两人一见钟情,李秀兰不顾家里反对,毅然绝然和方木根领证结婚,他方木根这才真正有了一个家。

    “罗场长,我交代了,真的可以从轻处理我?”方木根浑身发抖,“能不开除我吗?”

    “这个还要矿里研究决定,主要看你态度,态度好,一切都好办。”

    成家八年,方木根一点点积累出眼前所有家当,却因为弟弟方水根一句话,帮一个忙,分几次红,就万劫不复,成了别人口中的盗窃犯同谋,小偷,销赃,他气不过,又洗不清,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那点仅存的自尊,被冷嘲热讽闲言碎语打得千疮百孔。破罐破摔的方木根继续被命运嘲弄,他幻想凭一己之力,为自己找一条新的出路。

    方木根想着干几票,凑够本钱,逃离银山这个苦海,开始新的生活?哪晓得一夕之间,就被抓了现行。

    十八年来的一切,都在眼前灰飞烟灭。

    方木根抱头嚎啕大哭。

    等方木根哭够了,罗场长才开了口。

    “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给你出个主意,”罗场长靠近桌子,“小毛不是跑了嘛,我估计他要能跑掉,也不会回来了。”

    “你这个态度我觉得不好,”罗场长往后一靠,故意抬高了嗓门,“你要是主动坦白交代,矿里还会考虑一下从轻处理。小毛这一次,矿里已经决定要开除他。”

    罗场长敲敲桌面:“话我讲明白了,你自己看着办。”

    罗场长披上军大衣推门走了出去,余队长拿着纸笔走进来:“怎么样?想好了没有?想好了我们就开始吧,你老婆也在隔壁。早点弄完,你能早点回家,我也能早点回家。”

    回家,方木根想,采场红砖楼小小的两居室,红漆地面蓝墙壁,窗外就是电机车轨道,秀兰在隔壁,她不会把我招了吧?

    “这都是毛有志的主意,”方木根说,“他天天来找我,就是打检修仓库电缆的主意。”

    “你好好回想一下,时间,地点,人数,卖了多少钱,一样一样来。”余队长摊开询问笔录,拧开墨水瓶盖,把钢笔胆吸饱蓝墨水,用一团纸擦了擦笔头,在纸上唰唰唰写起来,“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几个人?偷的什么?”

    心中那道防线被宽大处理和回家的渴望突破后,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方木根头脑里的账本记录着每一次分账的情形。

    他低着头闭着眼,报出一个个数字,总共卖了多少,毛有志分了多少钱,我分了多少钱,数字精确到个位。

    坦白的滋味格外美妙,信徒方木根滔滔不绝向对面的余神甫坦诚自己的各种罪行,数月来压在心头的沉重秘密,见不得光的行动,前因后果,发展经过,方木根觉得有听众真好,那怕是冷酷无情的余老头,方木根熬到油尽灯枯,一吐为快,坦诚地等待对自己的审判。

    另一边,背黑锅的毛有志在一片山坡上醒来,他拔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叼着嘴里,躺在上坡上架起二郎腿,眯起眼,正午的太阳晒得浑身暖洋洋。

    昨夜他摸黑拱进茅草堆,钻山沟逃跑,逃出了一百多米,保卫科干事们就被荆棘和灌木拦住了去路,徒劳地用强光手电照来照出,喊他主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他远远地看到方木根被几个保卫科干事反扭着双手,押下乱葬岗,毛有志知道迟早会出事,但没想到这么快,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等到保卫科干事们都走了,毛有志才偷偷摸摸爬去了单身宿舍后山,在黑暗中观察了一个小时,确定保卫科没有设下埋伏,这才溜进自己房间,把所有电缆线塞进麻袋,腰里插着菜刀电工刀,重新走进了茫茫大山。

    他多爬了两座山,和乱葬岗隔着两个山头,烧掉电线皮,在火堆里取出了一捆捆烫手紫铜丝,天亮时毛有志敲开了废品收购站木板门,做了最后一票生意,逼着老板卖了两包烟给自己,就朝着大山进发了。

    爬到一处荒山顶上,毛有志困了倦了,就和衣躺在草丛里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暖烘烘把自己晒醒,他摸着口袋里的二百多元钱,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矿里是不能回去了,木根肯定把自己招了,毛有志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自由,他终于成了三无人员,没有存款,没有工作,没有家人。六根清净的毛有志坐起来,宛如明太祖转世,心里涌出种种雄心壮志。越是绝境越乐观的毛有志仰天长啸,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山沟高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们来抓洒家啊?”

    小说桥段一一浮现,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雪夜上梁山,快活林武松三打蒋门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毛有志活动活动筋骨,开始继续翻山,这一次毛有志没有回头路可走,有的只是一腔孤勇,浑身顽愚,需拼尽全身力气,方能在滚滚红尘中谋一个富贵荣华。

    下午三点多,毛有志从山上下来,来到一家农舍前拍着门,老妇心惊胆战从门缝后观察他,毛有志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老乡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讨碗水喝。”

    咕咚咕咚喝了三碗凉水,毛有志掏出五块钱,连麻袋一起买了老妇一袋米问:“市里是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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