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一天,李秀兰破例要骑车带方鸣谦去红砖楼,方鸣谦看着自行车忧心忡忡发问:”我爸现在想打我,还要你来跑腿了?我自己走上去也可以的。“
”哪个要打你?“李秀兰看着方鸣谦,”上车,你爸有事找你。“
到了红砖楼,方鸣谦跳下车,这种高规格接送待遇让方鸣谦受宠若惊,进了客厅,方木根更是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目,轻轻拍着沙发说:”你过来坐,我有话要跟你聊聊。“
”我作业都写完了,最近也没惹事,“方鸣谦抢先表态,”也没睡懒觉。“
”我知道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方木根这句话说出来,方鸣谦听得几乎要下巴脱臼,”现在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爸你还好吧?“方鸣谦盯着方木根仔细看了几眼,确定他没有喝酒,”你要跟我谈什么?“
”我最近想了想,跟其他家小孩比,你算不错的了,“方木根说,”成绩一贯比较稳定,老师同学对你评价都不错。“
方鸣谦悄悄掐了掐自己,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亲爹居然会夸自己,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莫非祖坟上又青烟阵阵直冲云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方木根点了一根良友香烟,”我前段时间的事情,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方鸣谦不吭声,感觉这是一个大坑,稍有不慎就要吃皮肉之苦,他半闭着小眼睛,摆出一副痴憨样:”我没什么想法啊。“
”你不要骗我,“方木根点点他脑门,”我们父子之间要交交心。“
方鸣谦飞快开动脑筋,各种词汇在心里一一筛选,排列组合出一个安全答案:”赚钱当然是好的嘛,那些人眼红你,说你坏话,我们改革开放了,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祖国面貌日新月异……“
”你不要给我来这套,“方木根打断方鸣谦,随即感到自己态度太凶,又换了一副柔和口气,”我就问你,爸爸出去做生意赚钱好不好?你说心里话,你放心,今天不管你说什么话,我都不会骂你打你。“
”赚钱肯定好啊,人人都想多赚钱,有钱了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还可以天天到处炫耀,气死那些穷光蛋,让他们得红眼病,眼睛烂掉流脓水。“
”我要是赚了钱,就把你们接到大城市去,那要比矿里好多了,“方木根说,”有公园,有动物园,游乐场,出门坐公交车,放学逛百货商场,文化宫天天免费开放,图书馆又大书又多,随便你看到几点。把你接过去,转学去个好学校,边上就是大学,同学一个个洋气又漂亮。”
“大城市是哪里?不是广丰吧?”
“北京啊,上海啊,你想不想去?”
“想去想去!”方鸣谦被一番话说得动了心,遐想联翩,大城市,游乐场,文化宫,动物园,大熊猫,大狗熊,马戏团!
“那你要怎么赚钱?坐月子,噢不,是做生意吗?”
“我打算先去温州闯一闯,”方木根说,“温州你知道吧?”
方鸣谦点点头:“曹拐子也想去温州,他还有几本剪报,上面把温州夸得花一样,他天天给我念。”
“哪个拐子?姓曹的?”方木根问,“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平常没有人跟他玩,我天天给他送菜,我们就熟了。”
“他那个什么剪报?你说给我听听。”
“他把以前报纸上报道过的那些富裕起来的,怎么赚钱的文章,全部都剪下来,贴着一起看,整整三大本。”方鸣谦比出三根手指,“你不要看他是拐子,他也天天想发财呢。”
方木根点点头:“我觉得你这点好,跟什么人都玩得起来,以后我们父子之间要多谈谈心,互相多了解。”
方鸣谦听到这里,觉得方木根绝非闲来无事要与自己谈心,必然还有一番指示,遂不再言语,只听他一个人洋洋洒洒万语千言,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缸喝了几大口浓茶,方木根才推心置腹与方鸣谦说道:“那你要支持爸爸,不光是心里支持,还要表现出来。”
“我要怎么表现?”方鸣谦心生好奇,不知方木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你回去以后,要多在你公公婆婆面前,说说爸爸的好话,多跟他们介绍介绍生意经,像你看来的那个什么温州的故事就很好,你那张嘴有时间出去胡说八道,不如在家给他们好好讲讲这些,讲讲外面的新闻。”
“他们又不是小孩,还会听我的?”
“总之,这一次你要帮爸爸,多说点好听的,以后我赚了钱,都留给你用。”
方鸣谦嘿嘿一笑:“爸,你不能光在心里这么想,也要表现出来才行。”
方木根听了就要发作,想想又忍了回去,拿手指戳戳他脑门:“你现在是学得老油条了嘛,你想爸爸怎么表现?”
“我在集邮,每个礼拜邮电局都会有新邮票到,你帮我去看看,有好的帮我买几张。”
方木根点点头:“我给你买邮票,那你要帮我说点好话,不然到时候我连你集邮册一起没收。”
“你要去买,不要买那种普通邮票,要买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要是有首日封和小型张,便宜的也帮我买买。”方鸣谦趁胜追击,“公公婆婆那里嘛,我会帮你说好话的。”
“你不要讲得太明显,知道吧,说话不能太直接,要旁敲侧击。”方木根给了一点技术指导意见,“等我这事办成了,你跟你妈妈就不是工人家属了。”
“那是什么?”
方木根长脸露出憨笑:“等我当了老板,以后给你一个经理当当,你妈妈嘛,就是老板娘。”
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木根站起来说:“那走吧,我骑车送你下去。”
方鸣谦对这高规格待遇一时难以习惯,坐到院子前,方木根让方鸣谦进屋,自己返身去了曹香林家,方鸣谦在院子里看见,曹香林从门后探出头来,方木根破例放下架子,脸上堆起讪笑,和曹拐子有说有笑在那里说话。方鸣谦心里嘿嘿一笑进了屋,沈勤囡问他:“你爸爸喊你上去干什么?”
“没什么,跟我谈点事情。”
李锡生笑起来:“跟你个小赤佬谈什么事情?你现在官腔打得蛮好嘛。”
方鸣谦嘿嘿一笑:“我以后再跟你们说。”
开学第二天,方木根就来了,在桌上给方鸣谦包书皮,把花花绿绿的旧日历剪下来,包在书页外面,弄成厚厚一层,又拿来毛笔,沾了墨汁,一本本在书皮上写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书名。干完这些,李锡生要留夫妇二人吃晚饭时,方木根才从包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这东西十分眼熟,方鸣谦一看就认得,曹香林的三大本剪报。方木根把三本剪报往桌上一摊说:“爸爸妈妈,那些事情,我也不是空口瞎说,现在国家都有这方面的政策方向的,我收集了一点文章,你们有时间可以看看。”
“我们没有喝过墨水,字都认不到几个,哪里看得懂这些。”李锡生说。
“喏,小家伙现在认字了,可以让他给你们读嘛。”方木根看看方鸣谦,“你给公公婆婆读几篇文章听听。”
“我们先吃饭,”沈勤囡把菜端上桌子,“这些是你们年轻人关心的事情,我们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了。”
“你读一段给公公婆婆听听。”方木根下达了任务。
方鸣谦拿起剪报念了一段:“家庭与工业化,新华社一位记者到过温州之后热情洋溢地写道:踏上温州的土地,不论城镇乡村,不论白天夜晚,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销忙的景象。前屋设店,后屋办厂,把一条条街道连结成琳琅满目、热闹非凡的专业街。产品远销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如此繁荣发达的商品经济,在温州历史中是从未有过的。”
黑石头和小泥鳅为方鸣谦鼓起了掌:“念得好念得好,感觉像你们矿里那个大喇叭一样。”
“那叫播音员,”方鸣谦纠正说,“黄老师这个学期给了我一个新任务,以后早读课,我要去讲台上领读。”
“那你以后把字都念标准点,”李锡生说,“多查查字典,不懂的要提前问问老师,问问余公公。”
“听到吧,几年前温州就这个样子了,现在发展得更好了,家家户户都做生意。”方木根说,“遍地黄金。”
“吃菜吃菜,”李锡生指着桌上的红烧划水和狮子头,“商品经济好,买什么都不用票,也不用排队。”
“阿爸,你们考虑好了没有,”李秀兰问,“这种事,早一个月去,就早一个月赚钱,不能干等。”
“我们说了要全家讨论,研究决定,”李锡生说,“等我再打电话问问慧兰,肖洋,肖洋水平高,大学生,我们要听听他的意见。”
“听他们意见干什么,”李秀兰嘟着嘴,“他们巴不得我们一辈子待在矿里头当工人。”
“你们再好好想想,过一个礼拜,我们家开一个小会,来研究一下这个事情,你们看怎么样?”李锡生端着饭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