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他没能做到。他感谢老天，这些日子里几乎天天下雨，却只是在白天，让他不至在夜晚无处藏身。这个天台也挽救了他，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这都有赖于学好是它的租客，小力才得以入住它的顶（总统）层（套房）。

    一场夜雨，给他带来了转机，他获得厚街一家电子企业的外贸跟单的职位。他心生疑惑，难道是前日在水乡村中拜祭过某位菩萨，菩萨显灵了？他没有避开这场夜雨，这是夏天的甘露，是带给他洗礼。哪怕是浑身被雨淋得透湿，被风吹得哆嗦，他都没有回避，他认为这是对庇护了自己这么久的老天的一种补偿。

    正在小力大点行装，准备前往厚街镇的时候，学好回来说：“阿力，我们裕元系统招收储备干部，要求英语好，到时有可能派往越南工作，你不妨去试试。”

    小力听了，心里一动：做跟单员的机会多得是，去国外的机会可不多。于是他对学好说道：“行啊，我去试试这个机会。”

    小力来到裕元A厂接受面试。在面试的过程中，他看见写字楼里面有很多外籍人员出入其中，心想自己若能能在这样的大企业里锻炼一下，也不枉来一遭。最终，在考官们的测试下，小力居然搞掂了这个职位，只是薪资待遇比那家电子企业开的低了一些。低就低吧，先在这家巨头里的学习学习。

    在人事文员的安排下，小力住进了如超级邮轮般的八层超大型宿舍楼。十人一间的宿舍，感觉又回到了大学宿舍，虽然拥挤，但很是洁净，整齐。邮轮两头各有浴室和厕所，干净卫生，是YY（裕元）的标准配置。每日二十四小时能听到抽水水箱里的哗哗哗声响，这种标配，对于大多来自中国农村的子弟来说，算是迈向文明的一大标志。

    YY集团在水乡镇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公安分局有一半以上的警力专为他服务，企业购置了与公安同款巡逻车，挂一张裕元内部牌，即可巡逻街巷。业界老大宽敞明亮的厂房和花园般的生活区，让求职的人儿趋之若鹜。她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个镇的就业明星企业，很多揾工的普通男性工仔，需要给人力资源部职员塞上几百上千的好处费，方有排队入档的机会。

    大学生们则各显神通，凭着自己的本事，竞聘上岗。工厂的主业是生产运动鞋系列，没有哪名大学生是从制鞋专业毕业而来，因而薪资和待遇被企业压得低低的，低得让人生恨。年轻的大学生们被分配到各个生产部门实习，住宿和生活与工人们一视同仁。

    早前进来的几名同僚室友，跟小力交流了各自的薪资待遇，有一名做库管的中文专业的大学生，跟小力说他的工资才有七八百元，他劝小力道：“兄弟，你是英语专业的，你若有实力，还是尽早谋出路的好！”

    小力听了库管大学生的一番言论后，说：“我好不容易进到厂，屁股还没有坐热，你就说让我另谋出路，是想讨打吗？”

    库管连忙说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以后会明白！你先听我给你念首诗——”接着，他便开始念一首他自己的打油诗：

    Y Y 制鞋厂，外表光鲜靓

    名牌运动鞋，质量有保障

    职员数十万，廉价劳工场

    工人如草芥，伙食水叮当

    若为嗟来食，我自骈他乡

    ====

    库管诗人名叫杨作会，他的职责是管理厂里的成品仓库。小力听了他的YY诗，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在应聘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出示毕业证件，但被资深的考官用英文面试并被接纳，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工厂的驻厂客户又是世界巨头耐克（NIKE）公司，外企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小力还期望在这里领悟一二。不管怎么说，这里工时有管制，有球踢，有老外陪练口语，小力认为是个不错的实习地儿。

    业界巨头的个性彰显，新进人员首先需接受一周的军事化训练，立正稍息左右转，都是台湾军人的范，与人民解放军的模子完全不一样。员工上班之前需做早操，每每上班前，喇叭一响，却又回到了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旋律。

    源自于日本的管理制度将员工职级分成了十三等级，初来乍到的大学生，一律只能成为其中的倒数第二级。绝大多数中高级管理人员，是从流水线开始做起的元老，因为没有哪所大学开设过制鞋专业，许多的管理层必须从内部提拔。在YY集团的强势体系之下，散落在外的各种专业的大学生，纷纷投入门下，为其效力。

    英语专业是当仁不让的抢手货，小力比杨作会那样的大学生要受宠一些。只是他对于制鞋行业一窍不通，到职后，台籍大经理把小力调到研发部的一条组装线，去掌握制鞋的全套流程，这也是台湾人惯有的培训模式。一双运动鞋的制作，从一个裁断片开始，缝纫鞋面，鞋底制作，面底组装，烘烤定型，品检包装，前前后后，需要经过两百多双手。

    耐克公司有一句口号: JUST DO IT !小力很是认同，他有必要从头学起，搞清楚如何做好一双运动鞋。他深潜流水线。成型线是制鞋厂的核心技术链，线上配置着各种长相怪异的机器，发出“噗嗤，噗嗤”的喘气声，成为一片忙碌的海洋。跟机器打交道，小力没有觉得为难，这些机器很多来自国外，操作起来，有一种驾驭感。他尤其喜欢把玩一道鞋底“打粗”的工序，就像父亲在家修补汽车轮胎一样，手持气动砂轮，启动轮子，倾听它的“呜呜”声，就像听一首美妙的歌曲。

    台资企业里，就如一个小型资本主义社会，一等公民是台籍干部，内地员工无论职务见了台干低三级（十年之后，这种现象消失殆尽）。据说台湾人的薪水待遇特高，是大陆人的上十倍，他（她）们住的也是江景公寓，环境十分优雅。台湾人带来的是台湾腔和台企管理方式，有源自于欧美的ISO管理体系，也有类似于“猪啊狗啊”的叫骂声。

    除此之外，工厂里还生长着一种特等公民，台湾人见了也要点头哈腰，那便是客户公司驻厂的外籍人员。外籍人员在工厂里是超级公民，他（她）们在厂里指手画脚，管理者和工人对他们一律礼遇有加，就像奴仆伺候着主人。

    厂里打工，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是女孩，她们名不见经传。此前台湾经理曾警告：“罗小力，你要赶紧掌握制鞋流程，不要光顾着在线上扣女咯！”成型线上有一名女班长，名叫欧阳，干起活来丝毫不让须眉，令小力十分钦佩。她对社会上的现象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让小力不禁感慨劳动者中间处处有高人！产线后端有拔楦头（一种类似脚形的模具），穿鞋带，QC，包装出货。小力喜欢在后端玩耍，他跟随女工们一道道地练习。穿鞋带，是个技术活，每个人都做过；在这里，她们能把它做到顶级：一双手对应一双鞋，分分钟，左右手能各自同时穿好左右两只鞋的鞋带。

    管仓库的杨作会，还有PC部的魏大卫，这些大学生喜欢跑到流水线上来聊天，泡妞。小力问大卫：“你个学理工科的，怎么跑到鞋厂来工作了？”大卫努努嘴说：“嗯，专业不是很对口，但人家给的人民币是一样的呀！”大卫在厂里负责各部门的电脑维护，平时很多女孩围着他转，请他教自己用电脑。小力也不是吃斋饭的，他是流水线上唯一能跟老外交谈的人，线上干部，其它岗位职员，往往有求于他，请他帮助跟老外沟通。

    在大企中立足，远非易事，工厂里的“鬼佬”十分强势，他（她）可不像大学里的外教那般温柔。小力接触到几个“鬼佬”，有人性情友善，有人却十分难缠。一名叫John的德国年轻人，外貌白皙而帅呆，举止幽默，性情平和，沟通起来比较轻松。小力首先对他表示了友善：

    “Hello gentleman！I'm Xiaoli， nice to know you……（你好，绅士！我是小力，很荣幸认识你……）“

    “Hi Xiaoli， I'm John! nice to know you， too!（你好，小力！我是John，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俩人交流着各自的信息，释放出善意。

    而有个操着生涩难懂的俚语，身材肥大的美国女人，名叫Liar，是驻厂客户经理，常常不甩小力的示好。她生性泼辣，来去有风，在业界混了多年的人物，当然不愿意理会小力这样刚刚入行的菜鸟。Liar还经常拿出随身的刀子，在研发流水线上割鞋子，弄得线上管理人员无所适从。厂里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她，只能暗地里叫她“老巫”。

    据说，美国女人Liar只有两段时间表现得温柔而斯文。一段是1999年美军轰炸我驻南联盟使馆①，在全国人民都在抗议的日子，她显得十分谦卑，对中国工人也非常友善。另一段，小力有亲身经历到，这是后话。

    前阵子还和工友一起流水赶工的小力，拍拍屁股就去跟老外打交道了，这让一旁的工友们很是惊讶。他成了工友们心目中的“逗比”：

    “罗小力，真的是个人才！？”

    “小力，什么时候也教我跟老外聊两句！”

    “罗小力，你有这本事，干嘛跑到这儿来混啊？”

    小力打着哈哈：“嗯——啊——嗯——，我也只是个菜鸟哈！”

    工厂里的资深外语人才主要集中在台湾人群中，他（她）们多是海外留学，或是家族有移民背景。这并不影响内陆年轻人的成长，事实上，并不是所有台湾人都懂英语，他们的外语水准，与他们的年龄成反比，年纪轻的外语能力较强，年纪大的英语并不好使。所以，有些台湾人自诩的优越感，大陆人并不待见。

    ----------------------------------------------------------------------------------------------------------------------

    ①那是一场真实意图为摧毁落入中国之手的F-117隐形战机残骸的蓄意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