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的年关,室友们纷纷回老家过年,小力一个人在宿舍没事干,躺在床上看一本工仔间流传的手抄本《我是一朵飘零的花》①。就在他躺着看书的时候,他的身体越来越躺不住了,他先是后背开始慢慢直起来,越往后看,他的身形变化明显,他的后背开始弓起来,就这样,一天一夜,他弓着背一口气看完了这本手抄本。
这正是一本记载当代打工者们的生存实录,他对其间所述的她们的遭遇感到震惊!书中的情节虽有一些初级且粗糙,然触及到的却是人的灵魂的深处:新生代的她们早已不是老区来的单纯可怜的小姑娘。时代逼迫着她们或忍辱前行,或破罐子破摔。两名年轻的女孩,历尽波折,从四川来到东莞,住在了一群夫妻合住的群租房。一元钱的炒粉,是她们的主食。有一种叫做塘鲺鱼的物种,小力此前不知道,是本地富人从不碰及,生长在臭水沟专食垃圾长大的鱼种,却成了她们餐桌上的美味。几名女孩为了躲避治安队的抓捕,竟也趴在荒山野地过了一夜!这群年轻的女孩在外遭受诸多的打击,回到家乡时仍不忘给邻家孤苦伶仃的老太送饭,那臭气熏天的场景让人哀叹。再次回到东莞时,苦守传统的农村女孩,最终还是跟那些翘着“**大屁股”的出租房女人沦为了一体。
看来,形势不容乐观,他还得面对人生的一场硬仗。从小,父亲就言传身教地教他如何应对复杂情况。如今独自一个人在广东,很多事情都要靠他自己拿捏。父亲虽嘴头上说希望他在外吃些苦头,但吃过苦的父亲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从小,自己在家乡没吃过苦头,如今在异域他乡,苦难似乎一步步逼近。在电话里,父亲跟他说,已经把那辆自卸车卖了,他现在仍驾驶着那辆跑长途的解放,有机会,他会亲自开车到广东来看他。
二千年的新年有新气象,南方的春节一点都不冷。小力在宿舍呆得有些累了,他决定出去舒展一下筋骨。他走出工业区,来到一处村子,广东人好奇怪,村头一个神仙宫,村尾一个土地庙,香火旺盛,青烟袅袅,让他感受到本地人浓厚的迷信色彩。年轻人对此不以为然。让小力眼前一亮的是附近一座篮球场,大人小孩在球场玩得正欢。他走到球场边,只见整个球场设施很是齐备,透明篮板,橡胶地面,划线清晰,四周还有大功率的照明灯。呵呵,想不到这儿还是个民间篮球之乡!
广东话虽难懂,篮球文化却是相通的。看了一会儿,小力即被打球的本地青年邀请进入三人一组的对抗赛。篮球圈有一种精神,球打得好,有技巧,有帅度,自然就会引得众人的尊重。上场的一会儿,小力三人组动作敏捷,不断得分,直叫其它队组轮转如流水。
一个多小时下来,小力已是大汗淋漓,好久没有试过身手了,这回玩得有几分开心。
坐下来歇息的当会儿,几个本地青年称赞小力的动作娴熟,今次与小力配合得十分酣畅,他们相约小力第二日再过来一起玩。小力答应了下来。与他们交谈之下,小力才了解到,原来东莞的篮球运动早已名声在外。当年常平镇的农民队,远赴中原,以一镇的实力,就夺取首届全国农民运动会男子篮球冠军。本地人把打球说成打波(ball),他们热爱篮球的劲儿,从无处不在的乡村篮球场,可见一斑。内地赶来的小力,无意中感受到了本地球友的友善,在新年里的这几天,每个下午他都来这座村子打上几波。
转眼春节已过,返城的打工者们纷纷回到工作岗位。娇子叫小力做好准备,她找人介绍他进厂。“进厂”二字,对外人来说,或许索然无趣,然对身处这个时代人在他乡尚未找到工作的外圈仔来说却是棵救命的稻草,尤其是内地过来的男丁们,不进厂就意味着忍饥挨饿,不进厂就会被人抓捕,就会没有钱花。
此刻小力并不体会娇子的一番好意,甚至从心底对娇子把他当作流水线工人来引荐感到悻悻然。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在人才市场,英雄逐鹿,华山论剑,才是正道。不过小力也知道一时条件尚未成熟,自己连个毕业证都没有,经验尚缺,又怎能到人才市场去和人PK。眼前的吃住行都是个问题,总不能再伸手找家里要吧?因此,左也是走水路,做个普工,把这里当个跳板,先挣点路费钱,过几个月再作打算吧!
台湾人向来把大陆打工仔视为洪水猛兽,他们只喜欢温驯贤良的大陆打工妹。不过有些工种还是需要男工来做的,因而这家工厂每年春季会有二成男性工仔在老板的亲自审阅下进入车间打工。
小力被美玲列入了排队见工的第一位,她领着小力进入台湾老板的办公室。小力看了一下美玲,这位女同乡三十来岁,长得并不算漂亮,神情里透露着精明。他不禁暗想:这台湾人怎么会选中她做情妇。进入办公楼里间,小力有些紧张。暗光素雅的办公室内,一套高尔夫(GOLF)球具放在茶几边,格外显眼。古朴的办公家具,半昏暗的灯光搭配,生出些神秘感,让小力有些眩晕。
直至见到这位台湾老板时,小力才知道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嘴上叼着根雪茄,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声。美玲等人对老板总是唯唯诺诺,生怕有半点犯错。小力心想,咱内地人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下人,专门伺候人的。到这个时候,小力逐渐对美玲产生了几分理解:台湾人这么把年纪,需要有个伺候他的保姆,没有什么资本的美玲,审时度势,把握住机会,上位到老板身边——要是有好的出路,谁愿意委身服侍一个病怏怏老头?
老板开始对搵工的外圈仔进行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罗小力,今年刚好二十,老板。”
“你是哪里人啊?”老板显得文质彬彬。
“湖南人,老板。”
“年轻人,你想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一名外贸专业的大学生,恳请得到老板的指点。”
又是一阵咳嗽声。
“你是大学生?那我考考你——”
“请老板多指教!”
老板随手拿出一份商务文件,递给小力:“你把这份资料读一遍,然后再翻译给我听。”
小力一看,是份日常的英文函电,心中暗喜。他读过之后,很快将其翻译了过来。
老板听后,又问了几个简单的英文短语,问多了他也问不出来,老头只是过于自信。
小力一一解答出来。
老板一看,这年轻人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他对旁边的人说道:“这个年轻人你把他招进办公室来,我亲自培养。”
有人事经理随即安排了小力去办理入职手续。
工厂一百多号人,小力从普工一跃成为办公室白领,很快就声名鹊起了。一般的搵工仔想进厂找个流水工种都十分困难,没想这小子一下子坐进了办公室。从普工做起来的娇子(现在是报关员),也不得其解的看着小力。开大奔的阿友说道:“小力,我就知道你非等闲之辈!”接着,阿友又跟小力讲了厂里的水很深,让小力多加注意。
原来台湾老头的儿子儿媳是专在美国接单,生产功放音响发货至美国。厂里有一个核心部门SMT(表面贴装技术),看上去颇为神秘,工人一律穿着防尘服,进出要经过风淋系统。在外人看来,电子行业属于有技术含量的产业,拥有理科基础的小力,稍加学习,即搞清楚了其中的门道。任何产业,只要细分到一个环节,都是简单而易学的。复杂的电路主板和IC设计,那是供应商的事,厂里只负责组装,测试。
老头的儿子很少过来,偶尔过来会带些老外来厂里参观一下。老头自己也能说些简单的英语,要说台湾老头的公司在所有台资企业里不算大,然他和他的工仔引以为荣的是深圳台商协会的副会长身份。
小力在办公室里打了一段时间的杂,老板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年轻人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情(企业虽是做国际市场,核心业务都掌握在老板家族人手里,并不让外人插手),加之办公室政治复杂,勾心斗角,他便头一摆,挥挥手,主动申请到出货组去打包装去了。
来到出货组,小力才体会打工仔的辛苦。工友们每天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忙活着,打包,封箱,装货柜,日积月累的娴熟技能,使得他们的手脚灵活,速度奇快。小力与工友们打得火热,不出一星期,他也练就了一手打包封箱的绝活:双手把用内盒装好的商品,快速地滑进外箱,“啪啪啪”三下收好纸箱封盖,单手持封箱器,随着三声“咝咝咝”的尖锐声,两横一竖的“工”字形胶带就贴上了。一箱接一箱,忙得汗流浃背。打好包装,还要搬着一箱一箱货物往高处码放,直累得一双胳膊无力再抬举。这个时候,耳边会传来父亲的声音:年轻人的力气去了还有来的,只要不伤害身心健康,什么都可以做!时常,他还会想起儿时的偶像,《平凡的世界》里那个隐忍的孙少平。
在包装车间的这段时间虽然辛苦,却少有尔虞我诈的争斗,让人感到欣慰。工友们知道小力是名大学生,每日拿他开心:“罗小力,你跟老板讲了什么鸟语咯,跟我们也讲讲噻!”小力笑着应酬着朴素的工友们。
劳动并快乐着。出货组的组长名叫申昌凡,是小力的师傅。在别的工友挥汗如雨干活的时候,恨不得脱光身上所有的衣物,昌凡却常常裹着一身静电服,从生产车间进进出出,被工友们取了个绰号叫“包裹”。“包裹”为人忠厚,是早期从底层打拼起来的基层管理人员。“包裹”常常在小力累得干不动了的时候,点拨他道:“年轻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量尺寸装柜,开着叉车上货,“包裹”在热气腾腾的货柜里钻进钻出,看着“包裹”对工作的劳累无怨无悔,小力对师傅彻底倾服了。赶货的时候,小力跟着“包裹”师傅一起加通宵班,这个时候,包裹会拿出他那台收放机,接上喇叭,反复地播放一首《懂你》②: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
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花静静地绽放
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多想告诉你
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迹
一年一年风霜遮盖了笑颜
你寂寞的心有谁还能够体会
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
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把爱全给了我
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多想靠近你
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
把爱全给了我
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
-------------------------------------------------------------------------------------------------------------------------
①房忆萝《我是一朵飘零的花》,又名《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
②满文军《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