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院门前,青石成阶。
白衣少年和鹅黄素裙少女并肩相依,坐在那台阶上。
“寒辰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脸雀跃的方芷莹,轻轻搂着寒辰的胳膊,露出憨态可掬的浅笑,脸颊泛起两个细微而可爱的小酒窝。
因为父母早逝,方芷莹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慈母爱,没能享有亲情。
她在方家即便拥有方姓,却像寄人篱下的浮萍,无根可依。
除了在十几年前。
同样寄居方家的那位白衣青年,迎娶了方家最出彩动人的大小姐,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
寄居方家的一家三口,接纳了她这个无助的小浮萍,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似乎想起当年方家下人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对那儒雅温和的白衣青年的白描。
“那是一个身材中等的青年,第一眼看去,气质非常之淡雅,脸上总爱挂着一副很干净的、浅浅的笑容,像一个贵族学者,又像是不谙世事的无辜书生。”
“他总爱对人温和的笑,就像一个脾气温和的贵族。”
“那是一个有魔力一般气质的男人。所有不喜欢他的人,当着他的面,都升不起厌恶。所有喜欢他的人,当着他的面,都会被他气质深深吸引,更加喜欢他。”
方芷莹对寒啸山姑父的记忆深刻,取代了她记忆中模糊的父亲的面庞。
寒啸山姑父的形象,是她理想中、梦想中、幻想童话中,勾勒出的最暖心的父亲形象。
至于寒辰表哥,也在方芷莹心中成了一个血浓于水的亲哥哥的形象。
寒啸山姑父和寒辰表哥在方家的那段年月,是方芷莹一生中最幸福,最眷恋的时光,这是构成她童年唯一色彩的一抹珍贵记忆。
感动常在心中。
方芷莹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回忆褪色,那是一个真心被人关怀,被人在乎,温暖入心扉的幸福童年。
只可惜,后来啸山姑父带着表哥离开方。
方芷莹得到过,才知道失去的失落和痛苦。
就像再一次失去家庭,再次失去亲人,而且远比两岁的时候更真实,真痛彻心扉。
啸山姑父带着寒家一家三口离开的时候,也曾有过想带她一同离去的想法,但方芷莹因为一刹那的犹豫,踌躇。
失之不可复。
到了后来,寒啸山姑父和寒辰表哥回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方芷莹在方家冷落,几次欲开口求姑父带自己离开,但她内向的性子,终究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再加之,方家将后辈子弟视若私人财物,寒啸山娶走一个方一茹,已经是动了方家逆鳞,再要带走一个方芷莹,让方芷莹脱离方家控制,自然也是难而又难。
如此,方芷莹便在方家浑浑噩噩度日,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考上一所好大学,争取学习一茹姑姑,女儿当自强,掌握自己的未来。
可这对性格内向的她来说,太难了。
即便她考上了南部最好的大学——南都大学,但家里安排的婚事,却已近在眼前。
说起来,男孩一般比女孩晚入学,寒辰比方芷莹到大一岁,但二人却是学籍同届。
知道寒辰没有参加高考,方芷莹还一脸羞涩,开着玩笑说道:“哥,那你是不是要留级复读?那到时候,如果你跟我考上同一所大学,以后是不是要叫我‘芷莹师姐’?”
被方芷莹搂着胳膊,寒辰闻言露出浅笑,往她额头脑袋瓜弹了一下。
“那你想的倒美。”
“呜,好疼。”方芷莹微微痛呜,伸手捂住额头。
额头泛起可恶的红点,方芷莹揉了揉额头,嘴角微微嘟着,露出不满。
顿了顿。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略微迟疑着,又用斯斯文文的声音,细声细气道:“那……哥,妍媚堂姐和婷婷表姐说的话,是真的吗?”
“明日祭祖之后,你便要改姓,以后叫‘方辰’?”
两人之前已经聊了一会。
她已经知道寒辰之前在墙后,将方妍媚堂姐和聂婷婷表姐对说她的话都听了去。
表哥知道她要嫁人,她也‘知道’表哥要改姓入方家。
想起堂姐和表姐的话,方芷莹眉头微微蹙起,自是不愿信。
少女即便是发愁,一蹙一颦,也是那么的好看。
寒辰闻言,看着令人赏心悦目的丫头,微微一笑,说道:“我没有兴趣改姓方,倒是准备让方氏改姓寒。”
顿了顿,在少女懵懂未解之时,寒辰又促狭一笑,说道:“你要不要做第一个?唔……方芷莹,这名字可一般一般,要是改作‘寒芷莹’,那就好听很多。”
“你有没有觉得,确实是顺耳很多?”寒辰露出顽笑。
本是玩笑之话,但方芷莹听了,整个人精神仿若唤彩,眉里、眼里,像花儿一样展开,雀跃之喜溢于脸上。
灿烂的花儿,阳光的绽开。
她搂紧了寒辰的胳膊,声音微微颤旋,溢出着惶惶的喜意。
“哥,真的吗?”
方芷莹激动之下,声音却更加娟细,像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喜悦。
“我真的可以改姓寒,以后跟着你和姑姑?”
被充满冀翼的目光紧巴巴注视,看到表妹那一双像是会说话的水灵灵的眼睛,寒辰眉头无奈的哚拉着。
还没说话,方芷莹看到寒辰的表情,雀喜的表情便微微僵了僵。
失落。
原来是玩笑……
原来……
伤心失落,委屈的酸涩一下子涌上心田,方芷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马上充满着汪汪水意,泛着熠熠泪光,快要忍不住哭出来。
“咳、咳……”寒辰微呛。
心念微转,便有些明白。
孤零零一人的方芷莹,在亲情淡薄的方氏大族中,显然受了苦头不少。
他待方芷莹如亲妹妹,倒看不得丫头落泪。
伸手轻轻拈去少女白皙脸蛋上的泪光,寒辰连道:“你要姓寒,那便姓寒。傻丫头,哭什么,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寒芷莹’。”
“真的吗?”方芷莹鼻翼尖还挂着一滴泪珠。
朦胧婆娑的泪眼,似信非信望向寒辰,似乎要是再被骗,就真要哇哇大哭。
“嗯。”寒辰没好气点点头。
方芷莹想了想,迟疑一下,幽叹道:“哥,还是算了,其实我也是说说罢了,要改名字还好,要是改姓氏,那有那么轻易。”
她摇摇头,又说道:“哥,我就当你是玩笑话罢,你现在处境本就不好,方家本来就拒绝结交寒姓之人,视寒为深仇大恨,我要是姓寒,爷爷知道之后,岂能容你。”
“你担心的是这个?”寒辰淡淡道:“我且问你,你真心真意究竟想做‘方芷莹’,还是‘寒芷莹’?”
方芷莹听完他的话,抿嘴不语,但眼神光芒熠熠生辉,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已经代她将话说出来。
见状,寒辰没好气,摇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主,你以后便是‘寒芷莹’。”
“可是,爷爷那边,还有大伯他们……”方芷莹欲言又止。
寒辰身上蓦然升起一股自信的霸气,淡淡道:“过了年会,此事便不用你多愁。”
方芷莹还要说什么。
寒辰淡淡道:“一切有我。”
听到这简单四字,方芷莹娇躯微颤,似乎找回以前的感觉。
家的感觉。
被庇护的感觉。
暴风雨之下,平静安和的港湾。
“呜,哥~”方芷莹又扑进寒辰怀里,像小时候那般亲昵无间,脑袋在寒辰胸膛蹭了蹭,脸蛋红扑扑,写满了幸福,像个快乐的小傻瓜。
这时候,寒辰心里有些想法,踌躇起来。
“不过,芷莹,纵使方家待你不亲,但你毕竟是小舅和舅母的独女,你要是改姓了,小舅岂不是无后?”
小舅和舅母因车祸逝世,那时寒辰还很年幼,所以对小舅夫妻二人印象不深,或者说全无印象。
既无印象,自然无好坏。
既无好坏,自然不好让小舅断了后。
听到寒辰的话。
怀里的妹妹娇躯微微一动。
方芷莹从寒辰胸膛上起来,复杂的看了眼寒辰,然后幽幽道:“生而不养,如何后继?”
“父母生我,并未养我,虽出于意外,非他们本愿,但又如何让我久念。”
似乎怕哥哥觉得她不孝,方芷莹幽幽怨怨的叹气,说道:“父母在车祸中早逝,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父亲和母亲的面庞,即便对着照片,看着也是两个让人心慌,拒绝相认的陌生人。”
“说他们是我父母,我嘴上认,心里难认。”
方芷莹摇摇头。
“生之恩,不及育之大。没有切身体会之人,是无法理解的。”
她再次摇摇头,没有多说,即便哥哥要误会,这一点她也不好解释。
体肤生发,受之父母。
自古以来,父母之恩对儿女来说大于天。
但方芷莹有切身体会,也见闻过一些陋事。
有的父母,生而不养,生而不育,生而不教,将儿女当做一个工具,当做一个AI较高的玩物。
大部分这样的人,多半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他们将儿女视为私人货物。
窝囊而失败的人生,让他们性情好怒无常,动辄将脾气迁怒在孩子身上。
常常因为一些小事,便毒打孩子,名为教育,实则只是发泄日常生活压力,发泄在外面遭受到的不公和窝囊。
人总是喜欢欺软怕硬,在外面谁都欺负不过,回来自然只有自己的孩子能欺负。
因此,孩子平日里犯下的一些小错,便能惹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恨铁不成钢,唯有打之而后快。”
常常孩子犯的小错,甚至不能称之为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谓的小错,只是小小的引火索,便让他们找到借口,暴怒而起,以孩子宣泄心中的愤懑。
处于这样生活环境中的孩子,幸运的能活下去,长大之后,在不明真相的路人眼里,变成嘲笑的不孝的对象,视父母为敌。
至于那些不幸的孩子,很快,便变成网络上、报纸上,匆匆一瞥,一角不起眼的小新闻——某某家打死孩子了!
换来法庭上,父母哭诉:“我只是为了孩子好啊!”、“我是他父母,打孩子关你们屁事!”、“我只是为了让他听话,谁知道这么不耐打。”
生而不育,或者将儿女当做一种投资货物,时时以利益鞭策之,驱役之。
不投入感情,不投入亲情,只望着儿女成龙成凤,攫取养分养老终生。
诸如此类,已成不刊之谈的丑闻。
在方芷莹看来,所谓父母之恩大于天,是指生恩和育恩,并且育恩远大于生恩。
父母生而不育,不过是让世间多了一个可怜人,孤零零来这世上,痛苦走一遭。
说到这里,方芷莹,不,这时候,已经可以称之为‘寒芷莹’。
寒芷莹眼神坚定而平静,看着哥哥寒辰的眼睛,胭唇轻启,吐字含芳。
“再者,姓方,姓寒,又有什么区别。”
“以后嫁人,生儿育女便也随夫家的姓,死后便是一捧白土。”
寒芷莹细声细气,娟婉轻叹。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又有什么能记载过,我曾在人世走过一遭。”
闻此言,寒辰眼睛露出异色,精光一掠,异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