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里头过年,还应该说是比较热闹的。一个是因为都多少辈辈子住在一个村里了,平日里左右帮忙的,那熟悉自不必说,更有一份邻里情在里面;另一个也由于是多少年的传统了,一代传一代的乡土味儿,闹一闹也不觉得俗气,本来都是乡下人嘛,有什么可讲究的呢,热闹热闹,不闹就不热乎嘛。
柳湾也和别的村庄一样,每逢过年除了唱戏,就是闹社火,还有跑花鼓,去庙里献神,走亲戚、串朋友的,可以说是天天都不会闲着。至于饭菜嘛,那萝卜、白菜、豆芽都是年前就洗净预备好的;因为天儿冷,好放,那烧豆腐、回锅肉,还有丸子、扣肉、小炒肉什么的基本都是熟的;麻花、花馍、枣花儿也都是准备了五天的。好吃好喝好玩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年初五。
也就是正月初五后半晌,天儿还亮着,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晚饭了。有那早的或者待亲戚的,都已经吃过,开始出来走动了。也就在这时,见一个身穿崭新中式衣裳的媳妇,也就是帆娃媳妇娟子,不紧不慢地从巷子东头走过来,推开邢海山家的院门,走进屋里,然后站在隔墙门帘儿那儿,不慌不忙地说:“哥哥,啊呀,小女儿没了。”“啥?”“让狼给叼跑了。”“多候的事呢?”“就刚刚。”“在哪儿?”“就在额屋外稍门那儿。”“哎呀,你这媳妇,这么大的事还不急不火的。”“额当时就惊地腿软的,走不动了,也吆喝不出来了。”“哎呀,不说了,赶紧,快快快,锁娃、金娃,赶紧吆喝人。”当马下,一家人都火急火燎地奔出了院门,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边跑一边大声在喊:“都快出来,狼把娃叼跑了”、“快出来,打狼了。”
顷刻间,巷子里出来二三十口子,拿铣的,抗镢,提刀子的,还有拿杆杆子的,大伙儿一路奔跑,跑到帆娃家门口那里,扯着嗓子吆喝着“打狼了,打狼了”就从沟岔岔往下窜,更那有年轻的就从崖上一阶一阶地往下跳,也有那一骨碌坐下去就顺崖往下溜。喊声、脚步声、跳崖声、家伙声、风声,混成一片;土起石落,草飞树摇,尘土四起。
可这里的沟壑有十几丈深,一半里甚至几里宽的也不在话下。而且又不是光秃秃的一马平川,那可是沟连着坡、坡连着岭,草木遍地,即使不是春夏那么茂密,可那也四目难以够用。况且犄角旮旯的,洞穴甚多。那些畜生可机灵得很,在这么大的范围、那么复杂的地形,找一只躲藏起来的狼,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天儿又快黑了,二三十人在沟里四处寻了半天,也只拾到小女儿的一只嚡,连狼的踪影都没找着。
这帆娃是邢青林家的二娃子,大名叫邢海帆。青林家住在后头巷。其实,这条巷子在柳湾村的北边,但村里人都叫它后头巷,这巷子多住的是姓邢的。青林家住在巷子西头,膝下是三儿两女,大儿子叫邢海山,小名山山;二儿子邢海帆,小名帆娃;三儿子邢海旦,小名旦旦。
帆娃成家后,由于媳妇娟子是个慢性子,而且做家务、说话都不行,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好人一个,没有歪心眼儿,也忒笨的。于是,公公呀妯娌的都不爱见,也因为这个家里常常生气。再加上帆娃性格不大好,一气之下就家里搬了出来,住到后头沟沟沿下他们家的窑院里去了。实际上,住窑还比房子舒服呢,冬暖夏凉的,也自在。可帆娃妈,也就惠贤老觉得心里难受的,老说让老二搬回来住,家产事业都分好了,可帆娃就是不愿意搬,这事就一直这样拖着,成了他妈的一块儿心病。
帆娃和娟子跟前眼目下是两女一儿,大的是女儿;二的是个儿子,大名叫邢玉柱,小名柱儿;三的又是个女儿,才两岁。今儿个帆娃是领着大女儿和儿子走亲戚去了,小女儿出事的时候还没回来。等大伙儿从沟里寻得回来的时候,帆娃他们也回来了。
见这么多人聚在他家门口,帆娃感觉不妙,紧跑几步,才听说小女儿被狼叼跑了,“哎呀。”帆娃大嚎一声,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钗钗和柱儿也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娟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在场的女人们也禁不住哭了起来。顿时哭声一片,撕心裂肺。
大哭了一阵之后,帆娃劈头盖脸训问老婆道:“连娃都看不住,额可把你该咋呢。”娟子也难受地回话说:“天快黑了你们还不回来,额就说和镯镯上坡坡顶头眊你们去哩。刚出门,额转过脸锁稍门呢,镯镯就在额胯边立着哩,等额锁上门转过脸了,娃就不见了。眼眊上狼含着娃项脖,顺沟岔岔就窜下去了。额一下惊得软的走不成了,也吆喝不出来……”娟子委屈地擦着眼泪说。
众人听着也插话道:“哎呀,你看惊人嘛。”“甭说了,难受的。”“想哭,就让她哭上两声,十月怀胎嘛,敢容易的,”“帆娃,你也甭问了,她敢是故意的,啥也甭说,见回屋呀,”在场的老婆家都擦着眼泪劝道:“这狼就把人害死了。”
可帆娃还是没完没了地训斥老婆道:“你敢就不会吆喝呀,不会撵呀。”“吆喝了,不顶事。额一个老婆家,额敢撵呀。这才赶紧上村里喊人去了。”“早迟毬了的。额们都好好的,你跑出来眊啥呢,多毬的那事。”
“帆娃,你这人咋是这呢?说毬的外,你们不回来,她在屋里敢不心焦呀。”“啊,就是。甭说了,都赶紧回呀。”众人又劝道。“唉,窝囊死了,晓得些,咱一起走亲戚去呢,也没这事呢。”帆娃叹了口气,自责道。这一夜,帆娃没合眼。大女儿、柱儿和娟子也抽泣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帆娃喊了三十多个人,拿上家伙,分头去后头沟、庙沟、南沟和龙王沟也就是在环村的沟里都寻遍了,仍然没有一点踪影。只是偶尔见到些狼屎,有干的,也有湿的。当然,也有狐狸、野狗和獾粪便。
第三天,帆娃一大早,荷了些钱,用小布袋装了几个馍、几棵大葱,又提了一小罐冷滚水(柿子湾一带称开水为滚水),便一路走着出了村。
第五天也就是出去两天后,帆娃回来了,肩膀上挎着两杆土枪子,一小布袋黑火药,还有一小布袋铁籽儿。这土枪子就是铁管儿后面带弯木托儿的那种,把火药用窄而长的勺子从枪口倒进去,拿铁条儿轻轻捣一捣实,把铁籽儿也舀上一勺倒进去。打枪的时候,把燃片儿放到机关那里卡好了,然后瞄准一扣扳机,“咚”的一声,一股浓烟从枪膛而出,那铁籽儿打出去,散开来,像筛底大小的打击面打到猎物身上,即使不死,也伤得跑不了了。
此后,只要不干地里活儿,甚至小雨天,都见帆娃荷着土枪子地里、沟里、崖上地到处跑。先是打回一点野兔、野鸡什么的小猎物。回到家里,杀得煮煮吃吃,一家人也改善改善伙食,不是吗?村里人日子过得清苦,一般也不是随随便便吃肉的。渐渐的,帆娃打回来的猎物就大些了,有野猪,有野狗,甚至还打了獾、狐狸什么的,最终打到了狼,收获可以说就越来越大了。家里头那肉就经常吃了,吃不了,娟子也一碗一碗地给临儿近处的送送。屋里那荤油也吃不了,一小罐一小罐地给邻居送。
只是这里顾不得交代的是,镯镯被狼叼跑了这事,在邢家可以说是出现一个非常和乐的局面。二话不说,邢家弟兄妯娌几个一起动手,把帆娃一家从窑院里搬了回来。这回,帆娃也不耍脾气了,只好乖乖地从了大家的意。可搬回来之后,帆娃还是照样打猎。老邢家大院子里常常是喜笑颜开,吃得个个油手油嘴的,也没有人再嫌弃娟子了。娟子呢?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也这活儿那活儿地干,一天嘴儿也说得吧儿吧儿的。
也因为帆娃打猎,渐渐的,那畜生糟蹋庄稼、糟蹋家畜比如鸡鸭猪狗牛的也比从前少一些了。而且,村子里也多了一份谈资,不是吗?帆娃没事闲坐的时候,爱侃他那打猎的心得,尤其是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打猎的情景,就像说书的一样引人入胜,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羡慕不已。甚至看到帆娃父子俩打回来的猎物,那眼红的也不在少数。
帆娃尝到了打猎的甜头,也教他儿子也就是柱儿开始学着打土枪子了。大老远听见“咚咚”的,就知道帆娃又开张了。父子俩一身中式衣裳,扛着猎枪,走在雄浑的黄土地上,就成了古朴村庄的一道迷人的风景。
渐渐的,村子里想学打猎的小年轻多了,帆娃便成了“师傅”,在村子里人缘也好过从前,家里要有什么事儿了,左邻右舍的都跑来帮忙,甚至别的巷子里的也跑来了。帆娃家甚至附近的旷地,都成了年轻人学打枪的教练场。即使到了晚上,家里也常常人来客往的。也因为这个打猎,宁静的村庄也活泛起来了,柳湾村成了临儿近处出名的打猎村。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