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对曹操、鲍信、许攸三人的评价,不可谓不准确,以许褚所知的历史事件度之,许攸确实不是个有‘气节’的士人。
刚想说话,传来一阵叩门声。戏忠走至门口,打开一看,喜道:“文若,元常!”
原来是荀彧跟钟繇前来与会见许褚。
戏忠在阳翟时,名声不显,独荀彧、钟繇数次向郡中举荐,二人与戏忠的关系,自是好到不能再好。
他乡遇故知,此前诸君在场,三人不得以叙话,如今到了私舍,纵前程未卜,三人都难掩喜悦之色。
荀、钟二人不仅是戏忠的朋友,更是许褚的半个‘举主’,许褚对二人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请他们坐下,许褚借花献佛,亲自奉上太傅府中仆人准备好的茶汤,自不在话下。
荀彧笑道:“仲康,如今你贵为太守,用不着对我跟元常如此客气。”
许褚摇头道:“不以旧恩,二君之贤,亦当得在下的粗礼。”
众人坐定,许褚提起颍川郡中荀、钟两家人的情况,荀谌、荀衍、荀悦、钟进、钟演都在郡中任职,许褚言道:“多亏两家高才坐镇,在下才堪堪坐稳太守之位。”
荀彧、钟繇均微微点头,浅谈了几句颍川郡的事,又与戏忠聊了会,就把杂事带过,说及董卓、袁绍。
“司隶手握强兵,尚且犹豫,太傅与虎贲中郎将又能有何作为?”荀彧面带忧色,缓缓道:“彧以为,今夜一过,最佳时机已失,再要驱董出京,便只能依靠外力了。”
这番意思一说,钟繇亦颔首,袁绍的表现,太过于婆婆妈妈。
钟繇道:“然也。太傅、袁虎贲料来亦不愿再兴兵犯险,待明、后日,董卓麾下驰援入城,届时便只能看能否让武猛都尉丁原与桥东郡率兵入京了。”
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了。
许褚不由问道:“只是天子、太后都在宫中,丁都尉在大将军身死,未得天子诏令的情况下还愿意听从袁隗、袁绍的号令入京么?”
荀彧双目微闭,缓缓摇头,“怕是难。”
“非难也,实不可为之。”戏忠忽然出声,他举杯敬向在座三人,言道:“文若,试问你是丁建阳,可愿意投靠袁家?”
荀彧听罢醒悟,失笑道:“是我疏忽了。”他却是一时把丁原的身份给忽视了。丁原是武人,并且深受何进生前器重,现何进身死,董卓入京,形势暧昧不明,丁原岂肯轻易就到原本就对武人没有什么好感的士人集团那边‘寄人篱下’。
戏忠接着说道:“丁建阳不愿入京,桥东郡那头却是太远了些。”
丁原在孟津,离洛阳约在五十里;桥瑁在成皋,远在百里之外。即便马上派人去成皋,而桥瑁得信后也马上往洛阳赶,一来一回,董卓早就控制了大半个洛阳了。
值得一提的是,桥瑁估计也不愿意到洛阳来。朝廷之前明确派人着董、丁、桥三人停军,唯有许褚因为声势弱小,反而得以入京。现在没了何进,天子又在宫中被董卓控制,哪怕桥瑁想入京,他随行的僚属也会全力阻止他。毕竟私带部曲入京,实非人臣所能为。桥瑁自诩名门之后,更是爱惜羽毛,不愿因此沦为后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终归是错过了良机,接下来不管怎么弥补,都处处落于下风。
钟繇怨然而道:“司隶纵然是诛宦首功,加之名满天下,风度晏然,可惜……可惜似有些‘多谋少断’。”
戏忠笑道:“元常固然说的在理,然司隶也有他的想法在。”
许褚因问道:“志才,你说的想法是什么?”
戏忠叹道:“汝阳袁氏,四世三公,其门生、故吏、宗族、姻亲遍布天下各州郡,可谓一呼百应,冠绝当世之豪门。太傅袁公今独录尚书事,大权在握,董卓虽军势汹汹,在洛阳城内却是根基尚浅,不足以跟袁氏分庭抗礼。即是说,在司隶看来,董卓或为一时之祸害,终难长久立于朝中。”
许褚了然,戏忠的话乍听下会让自己觉得袁绍等人太过于天真,可要是撇开他来自后世对董卓的了解,谁又能笃定董卓会做下一系列‘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呢?袁绍、袁隗等人,或真如戏忠所说,对董卓还抱有几分幻想也说不定。
荀彧跟钟繇更是联想到灵帝死后一系列的朝局变动:一开始的时候,史候刘辩登基,何太后临朝,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同录尚书事,那时候朝政大权分别在何进、袁隗、何太后、宦官四股势力手中。现何进、何苗身死,谋害何进的宦官一党也俱死了个干净,没有了何进、何苗两兄弟以及宦官,何太后居深宫之中,犹如一寻常妇人,完全没有了话语权。朝政大权至少在名义上已被以袁隗、袁绍为首的士人集团所把控。在这个关口,董卓虽然成了意外的变数,可真要划出道来让袁、董两方在朝内朝外角力,董卓哪里会是袁氏的对手。
荀彧、钟繇这么一想,竟也突然冒出一丝幻想,或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也就这么一想,戏忠马上继续道:“然董卓匹夫,断不会以常理跟袁氏较量。”
荀彧、钟繇皆叹气,前者将茶汤一饮而尽,语重心长地对许褚道:“仲康,局势如此,你不可不早做打算。”
许褚抬眼看了荀彧一眼,‘早做打算’什么意思?
又听钟繇道:“若事有不谐,仲康当速离京师!”
许褚这才知道,两人来探望自己,是在想着这个阶段袁氏万一落败以后的事。不得不说,荀、钟二人还是很有远见的,他们通过自己的政治眼光,嗅出了朝纲崩坏的味道,故而提醒许褚——你大小是个太守,多少有些兵马、人才,早点做准备吧。
送走二人后,许褚端着茶汤,良久无言。
戏忠打破沉寂,言道:“现颍川屯田事应已毕,只可惜京都大乱,信道断绝,徐君与枣君收了多少粮食,我等不得而知了。”
许褚的思绪被戏忠带回到了颍川根据地,他不由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袁绍会不会尽可能地重新安排一批人把离洛阳较为相近的郡给拿到手。而他这个颍川太守,因为种种原因,会否不得为继?
此想法一经萌生,许褚便有些坐不住。好在他到底是到了洛阳,有了跟袁绍集团接触的机会,好在他身边带着戏忠,有了商量的对象。不然要是留在颍川,朝廷表他人为颍川太守的诏令一下,许褚纵有‘雄心’,在得不到世家有力支持的情况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钟繇、荀彧提醒他早做打算,大概也有这一层意思在。
把这些考量说与戏忠听,戏忠宽慰道:“主公帮助司隶攻打宫城,迎回天子,是有功劳的。而且目前来看,主公做的很好,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司隶这边,与董卓为敌。所以即便主公是‘武人’,有被司隶、诸公轻视之嫌,亦不必担心袁司隶会动您颍川太守的位置。”
许褚心内稍宽,却听戏忠说道:“只是不得不防董卓。”
是啊,董卓的部将胡轸在邙山脚被乐进折了一阵,往小了说是与许褚有了私怨,往大了说也让董卓明白许褚是敢于反抗他的人。因此,董卓兴许会对许褚坐在离京都如此之近的颍川太守位上有些想法。
“主公,董卓立足未稳,短时间腾不出手顾及我们。这段时间,当好好利用。”
许褚点头称是。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许褚与戏忠谈到夜深,方胡乱睡下。翌日天色微明,忽有人在门外求见。
曹操来了。
许褚忙整理一下袍服,与戏忠一道将曹操请进屋里,但见曹操顶着偌大的黑眼圈,似是彻夜未眠。
许褚笑问之,曹操苦笑道:“与本初秉烛夜谈至天明尔。”
却原来是诸人散会后,袁绍又将亲信之人复又请回,除了曹操,还有张邈、许攸、高干、伍琼等人。所谈者,不外乎接下来应对董卓的既定方针。
“我睡了个通透,袁绍那边居然已经有了定案。原来荀、钟二人,竟也不能得袁绍的深信。”许褚暗自想道。
这会儿曹操想是疲累不堪,仍忙不迭来找许褚,应是有重要的事要说,头一件,便是袁绍定下的方针。
八个字,‘拉拢丁原,静观董卓’。
怎么拉拢,曹操说道:“操与孟卓提议,表丁原为执金吾,协制董卓!”
“好计!”戏忠拍手道。
曹操昨日在堂中见到戏忠跟在许褚身侧进来,没来得及问是谁,眼下看到许褚与戏忠同屋而眠,亦猜到此文士模样的人应当是许褚的谋主,便先请教姓名。
戏忠恭敬回道:“不才阳翟戏忠,曹校尉见笑了。”
曹操笑道:“原来是戏君!颍川郡人才辈出,如荀慈明、荀文若、钟元常,操都甚为敬佩,曾与荀文若、钟元常交谈时,听二人提起过戏君之才,却是已在仲康门下!”曹操笑意盈盈,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笑容里有着几分遗憾。
许褚知道曹孟德甚喜人才,用人不拘一格,与袁绍的‘作秀’不同,曹操是真的礼贤下士,希望有人帮助他。是以听说许褚房中的文士就是荀、钟二人赞不绝口的戏忠时,曹操难免生出点失落感。
许褚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问道:“志才且说此计好在哪里?”
戏忠道:“主公,曹校尉。执金吾负责京都治安,职在护卫京城、宫省,非常重要。虽不在三公九卿之列,然秩中二千石,实比九卿不遑多让。丁建阳兼领此职,有其并州兵为后盾,董卓必深忌惮之!况太傅袁公独录尚书事,由他提议,丁原也会因此感激。”
曹操赞道:“英雄所见略同,方许子远、张孟卓同有此言。仲康得此良助,真叫人艳羡。”
许褚干笑两声,叹道:“诚然好计,终比不过将董卓逐出洛阳。”
曹操嘿笑道:“事已至此,多说亦无益。仲康,操此次来,乃另有事与你商量。”
“何事?”
“与君相见之前,我去拜会了鲍允诚,观允诚话语,似有离京之意......其实要我说,仲康也还是早做打算为上。”
许褚愕然,曹操为何也让他早做打算?
见许褚愕然,曹操也不多说,告辞离开。许褚转而对戏忠道:“志才,以你之见,我当如何处之?”
戏忠没怎么想,直言道:“曹、鲍二君应都有离京之意,二人觉得主公或可为强援,因此曹校尉之后,鲍都尉也该快来了。”
许褚张张嘴,“曹孟德也要离京?”这跟他知道的历史不一样啊。诚然因他到来,历史会发生变化,但这时候离开洛阳,许褚看不出对曹操有什么好处。
戏忠摆手道:“曹校尉想走,然走不得。他是袁党骨干,此时弃党羽离京,其在袁党中的地位必然骤降。”许褚点点头,戏忠又说道:“鲍都尉与主公一般,非袁党骨干,他预见袁绍非是可辅佐之‘明主’、‘强主’,是以早则今、明两日,迟则十日内,当离京返乡。”
这是许褚到东汉来第一次听人直接说‘袁绍不可辅佐’,倒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也属正常。戏忠何等精明才智之人,先前议事时,许攸、曹操、鲍信包括许褚,都建议袁绍马上发动对董卓的攻势,可袁绍却是数次迟疑,很有优柔寡断之感。若在常人眼里,或许拉拢丁原,观望董卓的举动尚称得上中规中矩的老成谋划,可戏忠、曹操、鲍信什么人,单此一事,俱都能瞧出袁绍骨子里的些许缺陷。
正说间,鲍信果然来了。说的还是跟荀彧、钟繇、曹操差不多的话,劝许褚早点离开。
鲍信并非跟戏忠一样,是未有美名之士,相反,何进提拔他,就是因为他‘少有大节,宽厚爱人,沈毅有谋’。鲍信与许褚一道护送天子回宫,对许褚的观感比之曹操不遑多让,都觉得许褚是可以深交的有志之士,所以对许褚,他吐露心迹,“仲康,我欲明日离京,君有何打算?”
许褚行礼道:“鲍君直言相告,在下也不隐瞒。我欲多留几日,再行离开。”
鲍信也不问许褚为什么要多待几天,道:“司隶无驱逐董卓之决心,京都危若累卵,不可其坐等其变。”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鲍信这句话,对许褚可谓是相当‘推心置腹’了。
许褚再次谢过,将鲍信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