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这样,从55岁到72岁,你一直都是这个国家的著名参议员。你连续多次地当选,成为这个国家连续当选次数最多的参议员。
你进入政坛后,的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各方面推动这个王国出台了很多有关社会公民与全民福利的立法。
在你的努力工作之下,全国的妇女儿童、残疾人、老年人慈善福利事业飞速发展,互助社区与公益基金的建设也生机勃勃。
N国成为国际上公认的社会福利事业进步最快的发展中国家之一。
N国的国王和首相为此在联合国大会上做了经验发言。N国的经验吸引了很多国家前来取经,赢得了全球发展内心的掌声。
你年满72岁,达到该国议员的退休年龄之后,国王转而任命你为该国驻联合国的大使。
于是,我跟随着你离开了N国,居住在了纽约。
你在74岁的时候,被一致公推,担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负责人。你的工作疆域从慈善救助延展到了和平事业。
你在78岁的时候,因为对全球慈善福利事业与和平发展的巨大贡献,而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同年,又获得了N国的国民终身成就奖。
国王授予了你N国的亲王王爵。这是非皇室成员在该国获得的第一个王位。
有关你的传记成为全球持久不衰的畅销书。
在这本书里,刊登了你的一段致辞。
你在这段致辞中,回顾了你曾被判决短命的过往。你真诚地感恩一切。
你说:“没有那些接受我们帮助的人,我们的任何善行都无法成就。因此,那些接受我们帮助的人,其实,是真正帮助了我们的人。”
(二)
现在,你已经88岁高龄了,甚至都超过了过去世高寿的琴儿薨逝时的年龄。
我从未梦想过会和你相濡以沫地生活这么长的时间。我们结婚都快要半个世纪了。
82岁以后,你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好,精力明显不济了。
于是,我们淡出了一切社会生活。
我把庞大的企业帝国,交给了新任的董事会。我多年的助手和好朋友肯尼,现在出任了企业王国的董事长。
你也辞任了联合国的各种工作和退出了N国的各种公共事务。
我们签署了文件,把双方的私人财富全部捐赠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慈善机构和自家企业集团旗下的几家慈善基金会,其中65%捐赠给了安享事业。
现在,我们的安享事业规模已经非常惊人,而且发展到慈善养老和慈善康复领域。全球各地的安享医院已经达到了188万间。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安享养老院和康复中心。
我们把财产处理完毕之后,便放下了这个尘世间的一切事务。
我们辞别N国,拟回到摩洛哥,在那栋国王花园附近的别墅里安居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你离开N国的时候,国王宴请了我们夫妻。
同样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国王,问你临走之前还有什么个人的愿望没有满足。
你说没有了,你说能活到这样的岁数,做成了这样多的事情,你已经心满意足,对人生再也没有任何不满意的。
这时,同样也已经是满脸皱纹的王后,看到我坐在你的身边,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问我是否有什么想要说的。
我站了起来,向国王夫妇行礼。
我说:其实,多年来,我们夫妇,一直有个心愿,没有了却,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提出请求。
你看着我。不知道我想要要求什么。但是你没有阻止我。
国王鼓励我说出来。他说,只要他能够办到的,不管我们夫妻的心愿是什么,他和整个王国的人民都愿意竭尽全力地去满足。
于是,我终于说出了多年的那个夙愿。
这个多年,可不是人们所能理解的、一般的“多年”。它是超越现世生命的亿万千年。
我说出了作为琴儿的那一生,临终时最大的未了心愿。
我希望N国能够赐予我们保存在N国博物馆里那根来自东亚古战场的人类的手臂桡骨。
国王夫妇对此感到万分惊讶,不理解为何我们会对一根来自古代的人类遗骨有兴趣。
我便告诉国王,那根遗骨来自于你家族的一位先祖,千百年来,找到他的遗骨和遗物,将他的遗骨安葬在他无字墓碑后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是你家族世代相传的愿望。
我简约地讲了这个延续千年的故事。
国王夫妇被这个故事所打动。
国王当场慨然允诺,既然遗骨属于你家族的先祖,当然应该归还给你的家族。你和你的家族,当然都配得上这样的荣誉,配得上王国人民这样的馈赠。
国王当场签署了赠予的旨意,将这件对我来说无比珍贵的物事,送给了我们夫妇。
(三)
离开王宫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马车车厢的后排上。
因为我不习惯坐汽车,我们在城内的交通都是用有厢马车来替代的。
你握着我的手,说:“往事如烟,都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情,你还放在心上呢。”
你说:“其实,青山处处埋忠骨,只要尽到了人生责任,人生了无遗憾,一堆遗骨,不管在哪里,都是死得其所的。”
我说:“话虽如此,但我若不完成这件事情,总觉得无以回报你的累世深情和大恩。”
我说:“我还记得你在宝镜湖边对我说,那里的环境很像清川,你希望死后就埋葬在这里。我记得你当时看着我的眼神。那一生,我始终因为找不到你的遗骨,不能完成你的心愿而愧疚难安。”
你说:“这不能怪你。不是你和汉王没有尽心寻找的缘故。这是我自己导致的。我当初曾誓言要娶你为妻,与你生儿育女,照料你一生,但我违背了誓言。我当初曾经对你说过,如若违誓,就万箭穿身、曝尸荒野。那只不过是誓言应验了而已。”
我说:“可你的心从未违反过誓言。在你心里,累生累世,从未有过别的女人。你也一直在照料我,生死轮回,不离不弃。所以,那肯定不是你最后的结局。我一定能够改变你最后的结局。”
我说:“我知道这样是太过偏执,可是,若不了结此愿,我永生永世都会深感愧疚。”
你抚摸着我的白发,你把我拥入怀中。你不再说话了。
我们紧紧依偎在马车的车厢里。
这是作为琴儿的那一生,我渴望做到,但却从未做到的事情。
(四)
我们终于迎回了你前世存留下的那根遗骨。
我们回到了宝镜湖边,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帮助,将它静悄悄地安葬在无字墓碑之后。
这是我在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回到无字墓碑的面前。
我们彼此相拥着站在无字的墓碑前,默默地向所有消逝的时间,那些消逝在时间里的故人,致以无上的敬意和美好的祝愿。
心愿已了后,我们按照原定计划,回到了摩洛哥的别墅里,在那里过着安详宁静的隐居生活。
我们的家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也没有网络,也没有报纸和杂志。
只有书。
你那时候眼睛已经非常不好了,几乎看不到书上的字。
我就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放大镜,给你一字一句地朗读。
每天,我们坐在阳台上,吹着略带咸味的海风,听着悬崖下的浪花翻涌声,朗读着那些经典的诗歌、散文、故事,还有经文。
我们一起喝着下午茶,感觉到地中海灿烂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你对我说:“没有子女也很好啊,此时此刻,心中就再也没有什么好不舍的,好牵挂的了。”
我说:“以前的那一辈子,有位姓傅的牧师告诉我,一个睿智的人,应该随时都完成人生重要的事情,随时做好离开一切的准备。”
你点头。你说:“他说得很对。琴儿,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我说:“我准备好了。”
你说:“现在,我们应该办的事情,全都办好了,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对吧?”
我说:“是啊。了无遗憾。”
你说:“为了彼此说出了无遗憾这句话,我们走了多长的路啊。”
我说:“不管走了多长的路,它都是值得的。”
我说:“我很感谢一切,让我一直追随你同行,直到今天。”
你说:“我也感谢一切。”
(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那一天,你已经89岁满十个月了。
我们照例起来得很早。
你那时行动已经很不便利了,而我的状况比你要好。
我扶着你坐上轮椅,帮助你洗漱完毕,把轮椅推到了阳台上。
我在你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楼下厨房端早餐上来。”
你点头。你拉着我的手。
你说:“亲爱的,你今天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我说:“你也是。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整个人都有光芒。”
我拿了一本梵高的画册递给你,说:“我很快就来。”
我离开后,你独自坐在阳台上,面对着蔚蓝的地中海,一边翻看画册,一边等我把早餐拿到阳台上来。
我们最近这些年来,天晴的时候,一直都是习惯在阳台上共进早餐的。
当厨房里把早餐准备好,我端着托盘回到阳台上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阳台的纱帘在风中轻微地飘拂着。
我说:“早餐好了。是你最喜欢吃的麦片粥和软面包。”
但是,可能是阳台上的海浪声太大了,你耳朵也不太好了,似乎没有听到。你没回答我。
我来到阳台上,把托盘里的东西在餐桌上放好,然后过来推你的轮椅到餐桌旁。
这时,我发现你靠在躺椅上,神情安详,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你手里拿着的画册,掉落在轮椅下你的脚边。
当我抓住你的手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已经冰凉了。
我吻了一下你的额头。你额头上还有微微的暖意。但你全身各处,都已经变得冰凉了。
我赶紧回到卧室,按下呼叫铃,它是直通到救护中心的。我对他们说了情况,他们告诉我,救护车很快就来。
我回到你的身边。
现在,你的额头也变得越来越冰冷了。
我心里非常明白,救护车来或者不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衰弱的心脏已经停止工作。
你又一次离开我了。
(六)
我就这样,再次握住你没有体温的手。
我在你的身边跪了下来。我把你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就这样静静地告别了你。
什么也没有说。
不远处的悬崖下,许多海鸥在展翅飞着,发出嘎嘎的叫声。
亲爱的你,这一生,我们相遇后的半个世纪过得恩恩爱爱,我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风雨,但一切美满如意。
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欣然接受,没有什么,再要抱怨的了。
(七)
Esabelle Chen在你去世之后,还独自一人在摩洛哥生活了数十年年。深居简出,回避媒体,不在任何公众场合露面。
人们只知道,她依然是很多公益事业的重要支持者和推动者。
她于111岁的高龄在自己的别墅里安详去世,再次结束了她终于无憾的一生。
她最后什么文字和心愿也没有留下。
她最后的话是:“现在,该结束了。”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