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次西征所担负的任务,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些把握的。
长安城居民齐聚在金光门外,欢送西征唐军,真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以往对外用兵、平乱,朝廷在多数情况下只派总管大将,而兵源往往在临近的州府筹措。而这一次,左千牛大将军薛礼要带他自己的本部兵马出征,人数虽说不多,但只要看一看那个气势,那个军容,连一位老叟、村妇,都坚信这注定是一支劲旅!
李士勣以太子太师的身份陪同李弘完成了誓师大典,太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事先教好的,但在观礼的人看来,仍然算得上一个亮点。
但李士勣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其中一个是薛礼,他是以本职领军,并未授什么行军道大总管,也没副手,只有几个左千牛卫郎将随军。
另一个是许监军。太子向薛礼授兵符、大将军近卫受征西旗帜,许内侍监受滚龙金刀。在震耳欲聋的号炮声中,大军终于开拔了。
李士勣在返城的人流中看到两三位骑马的少年,个个十四五岁的模样,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他们在挤挤插插的人群中依然能够熟练地驭马,丝毫不显的凝滞。
李士勣想到孙子徐敬业提到的黔州五人,发现他们有几个的鞍子上果真挂着竹刀,这些人不是去延州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誓师大典上?
英中公在人流中紧紧盯住他们,示意他的护卫们拖后慢行,以免惊动了这些人,而他自己催动坐骑跟上去,远看他们的架势,好似争论什么不决之事。即便如此,这几个少年马也很快,李士勣眼睛一花,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
入城之后,李士勣单人独骑,破天荒地拐入兴禄坊高府。
听说有贵客至,在府上的老六高慎行夫妇、东阳公主都出府相迎,几句寒暄过后,英国公便问,“老夫在早朝上见到了延州久违的高剌史,这是赶着来拜望的。”
高慎行道,“不巧呀,有劳国公尊驾,我五哥罢朝后便匆匆回了延州,连句话都未多说。”
英国公惊讶地说道,“老夫还以为能见他一面呢!”
东阳公主笑道,“国公你有所不知,审行这次回京面君,便是要请求致仕的,想是陛下已准允了,这才急着去接弟妹兰香去了。”
李士勣还是惊讶,“老夫记得,刺史的五夫人乃是刘青萍来着,难道这一位……又是他……”
公主道,“青萍即是兰香呀,在家中都叫她兰香。”
李士勣释然,“延州如何离得开高刺史呢,刺史在早朝上的致仕之请已被陛下驳回了,因而他可不是去接夫人,一定是回任地上主持政务去了。”
高慎行谨慎地问,“国公,我五哥走得这般匆忙,连脸都顾不上洗洗,是不是被陛下苛责了?”
李士勣连说不是。此刻西州、黔州,甚至延州都有些事需要关注了,他确认高审行已真的不在府上后,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他给黔州刘方桂的密令是:牢牢看住长孙无忌,阻止、或延缓他进入盈隆宫,详察此人对大明宫、对朝政是否有不敬和怨忿的言辞。同时盯紧盈隆宫主人的动向,看他行止有无反常,必要时可使些小手腕(当然不能落给盈隆宫明显的把柄,不然再挨了削,英国公可不负责)——总之不能叫他过于四平八稳了——不然长安如何猜他的意图?
比如,李士勣在密信中就略微地提示了刘方桂!
而西州的战事走向才更叫李士勣头疼,这件事刘方桂可用不上,就连李士勣都无从着力。
薛礼打得顺了,明显不是李士勣所愿,那样的话薛礼有可能再主兵部,他可更要养老了。
薛礼打得不顺,明显不合乎武皇后的意思,弄不好的话,则会坚定李治请金徽皇帝出山的念头,那么谁也不必再闹腾了。
不论对西征如何干预,似乎都不能做到两全其美,李士勣凝神静思,始终不得要领,连仆人在厅外轻轻的走动都扰的他心烦意乱。
只有他按武皇后暗示推荐了西征监军,此事才算有些可浓可淡的韵味了。
……
高审行散朝后未回府,先去万年县查了过所底根,方好据此确认几人的准确路线。结合这五人的来处、以及他们的姓氏年龄,还有李治对他们极为紧张的态度,高审行不难猜到他们的身份。
从万年县出来,高审行回府只说了声“要走了”,便带着他的十二个随从匆匆而行,他一路打马如飞,颠得骨头架子生疼,也不说歇一歇。
如果五个孩子是昨天晚上出发的,那他得紧着追赶。
在沿途所经的每座关隘、渡口,高审行都要派个人前去打问,看有没有五个人的行踪,都回答说没有,这就令刺史更为焦急。
那个九岁的郭公子跑不了是郭待聘,万一他在延州途中遭遇点不好的事,高审行这辈子都别想见崔颖了,更对不住郭孝恪。
如果他们是李雄、李壮、李威、李武,真出点事也不成啊!盈隆宫让他们几个到延州来,也许有什么要事相告。
手下人说,“大人,这不合情理啊,也许五人是初次到长安又年少贪玩,城西还有薛将军出征的热闹看,别再比我们出城还晚!”
在庆州南郊,官道旁有一座小酒馆儿,高审行总算点了头,让大家坐下来喝口茶,但得有人不错眼珠盯着大路上。
他寻思道,“他们若要到延州访亲,那除了自己还有谁?”
此念一出,高审行便觉得,李治在朝会上投向自己的那一瞥有点意味深长了,于是人坐在酒馆里,既怕跑的慢了撵不上他们,又担心赶的快了落下得更远。
索性吩咐道,“天不早了,要些酒菜来!”
刚吃了几箸菜,大道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门口负责瞭望的护卫大声回禀,“刺史大人,南边来了五匹马!五个年轻人!”
高审行扔了筷子大步出外,五匹马已切近了,正是四大一小五个少年!
延州刺史朗声问道,“来的可有郭待聘么?可有李雄李壮?”
五个少年在酒馆儿外勒住马头,并不下来,而是瞪着眼睛打量这些人,有个人冷声问道,“你怎知我们的名字,难道你就是延州刺史高审行?”
五人的无礼问话,惹来刺史身边护卫的大声喝止,“怎么说话呢?刺史的名讳也是你们几个娃娃说的?”
刺史却回身示意护卫息声,微笑着应道,“不错,正是老夫呀,你们既到延州来,是不是要寻老夫?李雄李壮你们几个,小的时候可都在老夫的膝头抱过,都须叫老夫一声阿翁。还有你,一定是待聘了,当年老夫曾在永宁坊陪郭都护喝过你出生的喜酒哩!”
郭待聘在马上未动,另四个人闻声跳下马来,几步将高审行围住,在刺史的身前身后站住了,手里拿着竹刀。
看样子高审行想往哪边挪挪身子都不成。刺史略为诧异,不知这算是哪一出。护卫们纷纷捉刀在手,在外层围住,但又被高审行制止了。
郭待聘冷冷地说道,“你确定喝的是喜酒?难道不知我父亲便是在那一日丧的命?”
高审行面上一寒,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道,“待聘,这些事说来话可长啊,人多口杂,且随老夫同往延州再谈吧。”
待聘道,“能在这里捉到你还去什么延州,我们要押你回长安去!”
李壮道,“别耍花招,你这几个人我们可不在乎!”说着,挺竹刀在高审行的肩膀处一点,高审行觉得整条膀子都麻了,马鞭失手掉在地上。
护卫们一阵骚动,刀都出鞘了。
高审行喝道,“本官都说了不须你们动,拔的什么刀!都离老夫远一点!莫伤了老夫的小朋友们!”
护卫们果然退后,刀都收起来了。
刺史细细打量了李壮,断言道,“你娘便是崔嫣,她曾是老夫的女儿!”见李壮未吱声,又端详着李雄道,“你母亲该是柳玉如,大明宫的柳皇后,与李壮的娘是同父的姐妹。”
这下子李雄和李壮就有些奇了,他们离开长安时刚四岁,在黔州长大后,盈隆宫大人们又绝少提到这个人的事,两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高审行如数家珍,再指了李武说,“老夫看你的这个白,还有相貌,便很像颉利公主思晴了!她排老四,常耍一对弯刀是不是。”
最后对李威说,“老夫如猜的不错,你娘该是谢金莲了,你还有亲姨娘叫徐惠,有个姐姐小名叫甜甜,她小时候在黔州拿锥子扎过老夫,这个老夫可忘不了的。”
李威不服气,“你怎么都知道?”
刺史说,“看看,只有你背着叮当作响的钱袋子,可不就随着你娘。”
李威道,“你对我们越了解,越可能是害人的精,再也不叫你跑了!”
刺史眨着眼睛问,“你们非请老夫到长安去,是什么大事?”
李雄道,“到了你便清楚了,何必在这里乱问,但你去还是不去?”
高审行,“去!怎么不去?你们便是请老夫去一趟盈隆宫,去刀山火海,老夫也欣然随你们前往!”
李雄问,“一个人?”
刺史道,“一个人便一个人!”
护卫们叫着,“大人万万不可!小人看他们未怀善意。”
高审行赤着脸说道,“你胡说些什么!永宁坊走出去的孩子怎么会对老夫有恶意?老夫同他们回忆些往事,正愁你们碍眼呢,都回延州!去与本官夫人报个平安,一个不许跟随本官!”
“可刺史大人,小人职责所在……万一刺史有个好歹焉有我们的命在。”
“还不快滚!”
十二个护卫站着一动不动,而高审行已拾了马鞭,自已先上了马,把马头拨向南边。李雄、李壮几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对刺史道,“看你年老,路上我们可不管照应,你可以带着两人同行。”
刺史笑道,“非也,老夫对便对了错便错了,但说过的话从不吞回去。从黔州刨到延州,山都掀掉几座的人还要你们几个晚辈照应!”说罢,已打马而走,将那些护卫们扔在原地。
李威悄悄对二哥道,“他若真有愧疚的话,该是惊魂不定才对,怎么还这样主动,也不问个究竟抬脚就走。”
李壮道,“哪个大奸不是如此!谁又没把‘坏’字在脑门上写着。”
李雄道,“路上都对他客气些,尽量引他多说些古话,我们彼此验证。”
刺史护卫们在身后道,“几位公子或许对我们刺史有些误会,但他在延州十年是个百姓爱戴的好官,刺史有命我们不敢相从,但他已年近六旬了,还望你们仗义些!”
李雄驻马,头也不回地伸出两根指头摇了摇,再往前边勾了勾,两名护卫欢天喜地骑马跟了上来。
高审行察觉了,不再制止,哼道,“给本官打个洗脚水而已,你还带刀做什么?”
郭待聘说,“带就带吧,又不是什么滚龙金刀,”
高审行猜到了他们晚到的原因,果然是先去看了誓师大典,不然哪会这么快知道滚龙金刀呢,他自己才刚在早朝上看过一眼。
不过刺史来了兴致,对孩子们道,“若说天底下至利之刀,依老夫看来可不是你们说的这个,”
少年们立刻想到了父王的乌刀,李壮则问,“你还知什么刀?我在城西看过了那把刀,金光耀眼的。”
刺史身子在马上晃着说,“当然是你们父亲手中的乌刀了!那可是让血喂饱了的!好刀不离主,岂会让个太监拿着!你们可曾见过乌刀离了你们父亲的手么?”
有人问,“看来你对乌刀很了解呀。”
刺史道,“那还用说,此刀原是逻些城前大首领松赞的心爱之物,他当年与你们父亲结拜,便以此刀相赠。老夫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它锻自星星铁,三年乃成,切铁似切豆腐!刀鞘是取热海内千年的鳄皮所制,刀柄上缠的是犀牛筋,老夫还知道,逻些城至今未废乌刀令,料想持之仍可号令吐蕃……”
几个少年似乎默认刺史说的没错。
又像在琢磨乌刀和滚龙金刀哪个厉害。
高审行说,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