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中的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时候的福延宫。
那时候的福延宫,还是很热闹的。
父皇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沉迷修行,虽然不常来福延宫,可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好玩的新奇玩意,亦或者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饰……她每天都很期待父皇来福延宫的日子。
母妃也很期待,天天翘首以盼得等着。
那时候的母妃比现在还要漂亮,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后宫中没有哪一个妃子是比得上母妃的,即便是皇后娘娘也比不上她。
她喜欢趴在母妃的膝上,听着母妃讲故事。
母妃讲这个世界上有妖魔鬼怪,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
不过她才不怕呢,她素来都是最听话的孩子。
母妃还爱讲救苦救难的神仙,一碗符水救济世人……
讲快意恩仇的江湖……
讲书生小姐的情爱……
这一切,都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种子,她很向往外面的生活。
那时的四哥也不像现在这样阴沉,那时的四哥还很爱笑,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也爱带着她玩,会在夜里在她睡不着的时候抱着她和她说着朝堂上的事,说他若是父皇会如何做,侃侃而谈、能聊一夜。
虽然那时候的自己听不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时候的她,觉得四哥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比其他的皇兄都要聪明。
每年最开心的时候,还要数过完年节后,去荆州外公那儿小住的日子。
虽然外公家不大,比不上皇宫。
但是她不必再被约束在宫墙之内,可以漫山遍野得跑,可以去山上摘野果,还可以去溪水里摸鱼……
只是这一切,什么时候变了呢?
……
当玉真悠悠醒来,脑子还沉浸在梦乡的美好中。
喉咙处传来疼痛感,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肺部火辣辣的疼痛。
她渐渐恢复了体感,也因此感受到房间内一股寒意侵蚀,整个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脑子渐渐清明过来的同时,视线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这可是当朝三公主。主子您可想好了?”
“事到如今,岂有退路?”
“这……唉,主子既有抉择,老奴便放手一试。”
屋中,似是有人在低声交流着。
玉真认得其中一个声音是赵祈安,而另一人的声音苍老又尖锐,像是一个太监。
她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了一张矮榻上,手脚都被人用麻绳捆住,绑在了矮榻的四角柱子上。
她一动,很快便引起了屋中一人的注意。
“义父,她醒了。”
……
随着赵霓裳一声提醒。
赵祈安和魏老太监停止了交流,看向了矮榻上的玉真。
玉真与他眼神交汇,整个人忍不住哆嗦了起来,只觉得脖子上的伤口痛感更甚了几分。
她现在怕极了赵祈安。
魏老太监挎着布包,朝矮榻上的玉真走去。
“殿下,得罪了。”
他朝着玉真深行一礼,随后跪坐在了地上,将布包放在身前,摊开之后是一件件小巧精致的刑具。
玉真斜着视线,只瞄了一眼,便觉得遍体生寒。
“你、你要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得喝骂着魏老太监,随后侧头看向赵祈安,凄厉道:“赵祈安,你说过不杀我的!”
赵祈安神色平静,一如平日里的温良恭谦,视若未闻。
而魏老太监也不为所动,干净白皙的手在那些小巧精美的刑具上一一掠过,最终取出了一个针包,从中取出了一枚银针。
他捻着银针,朝着矮榻上的玉真过去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事,侧过头问向身后的赵祈安:
“主子可要回避?”
赵祈安摇了摇头,道:“不必,魏老尽情施展。”
“嗻。”
魏老太监低头应下,这才回过身来,捻着银针的右手朝着矮榻上玉真的头顶而去。
玉真眼神惊恐,不停得扭动身子,想要躲开,厉声喝骂着让魏老太监滚开。
直到魏老太监另一只手如大钳般“箍”住了她的头,竟是让她半点动弹不得。
一针落下,稳稳得插入了颅内。
“啊!!!!”
凄厉的惨嚎声响彻整个房间,而赵祈安只是在一旁,静静得看着这一幕。
玉真只觉得脑子裂开般的痛疼,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
她在榻上不断得打滚,哀嚎,被麻绳捆住的手脚瞬间被磨破了皮,磨出了血来。
“赵祈安!”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挺着身子,哪怕肩膀关节脱了臼,也要死死得盯着赵祈安。
她泪痕满面,可眼中却是疯狂之色:“莫说我对不起你,你又好到哪里去?”
“成婚五年,你可曾想过接纳我?你可有一日当我是妻?”
“你没有!你若有,就不会装作一副废物的样子!不会装作老好人的样子!不会装作对我无可奈何、事事纵容的样子!!!”
“你可曾想过这对我有多不公?你可曾想过若你一开始在我面前就不藏拙,我们或许也会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可这一切可能,不是你亲手扼杀的么?!”
“我变成如今这样,你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我又何尝不想嫁给那盖世的英雄?我又怎会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有不世之英才?”
“我姬乐瑶……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废物!!!”
玉真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声声控诉、字字诛心。
赵祈安微微皱起眉头,脸色沉了下来。
魏老太监看了一眼赵祈安,却见他毫无表示,于是再次从针包中捻出一枚银针,刺入玉真的天灵。
玉真瞳孔瞬间涣散,几乎稳不住身形。
可她强撑着身子,死死得咬着下唇,咬得嘴唇发白,咬得铁锈味的鲜血渗进嘴里……
“赵祈安……”她的声音虚弱了下去,可话语中依旧是透骨的恨,“你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你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和你比,我姬乐瑶算得了什么……”
赵祈安轻叹了一声,终于开口:“天武四九年,陛下赐下你我婚约,你做了什么?”
“我……”
玉真脸上掩不住的疲惫,迷离的眼神中闪现过一丝迷茫之色。
赵祈安自顾自道:“你得知消息,勃然大怒,于翌日陪同陛下游园之时,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故意放出珍兽园白虎,冲撞圣驾,咬死了几名宫人,最终五侯千岁一掌击毙白虎方才止住这一场闹剧。”
“那时你不过十岁,被陛下罚跪一夜,你觉得委屈,不过是死了几个宫人,却要你这堂堂公主罚跪。”
“不过是死了几个宫人……”
他哂笑一声,继续说道:“随后几年,你为了抗旨不嫁,种种荒唐事不提也罢。在你十三岁那一年,有人告诉你,若是我死了,不就正好随你的愿了么?”
“你觉得有理,随后请了宫中一位供奉取我项上人头。”
他走到玉真身边,停下脚步,目光挪向她:“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好心’提醒你?宫中为何恰好有那么一位供奉,连皇命都敢违背,敢为了你这公主杀我这陛下钦定的驸马?”
玉真陷入了沉默。
她从未思考过这些,可如今赵祈安一提,却让她心中生寒。
赵祈安见她不答,自顾自往下说道:“你对此毫不自知,被人当了枪施却浑然未知,事后还主动背下了这口黑锅……”
“愚不可及、乖戾蛮横、视人命如草芥……我尚未见过你一面,便知你天性如此。”
“我又何尝没想过若你贤良淑德、通情达理,便认下了这门亲事,我赵祈安一生从不负人,也曾未想过耽误良人。”
“但这一切……”
他的目光,渐渐冷下,话语依旧平静:“是你亲手扼杀的啊,玉真。”
玉真身子微微颤栗着,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嘴里喃喃着:“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话语逐渐变得含糊,眼神中的迷离之色渐渐浓了。
随着魏老太监第三针落下……
玉真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周围景物在她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耳畔边不断响起嗡鸣声。
她感觉到自己模糊一片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光点,原本只是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小点,可那光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她……看到了小时候。
福延宫中,母妃牵着年幼的她在宫外散步。
她看到一只蝴蝶,从头顶飞过,晃晃悠悠的飞过了宫墙,飞出了皇城。
“母妃,为什么侍卫们不把它射下来?”
“它?”
“就是那个……”
她指着飞去的蝴蝶,对贞贵妃说:“四哥说宫里的人都不可以出去,要是有人想出去,侍卫们就会拿箭去射。”
年轻的贞贵妃笑了,一如既往的漂亮:“傻孩子,因为那是蝴蝶啊。”
“蝴蝶……蝴蝶就可以飞出去吗?”
“嗯,蝴蝶可以出去,但人不行。”
她看向蝴蝶飞走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羡慕:
“那我也想做蝴蝶。”
……
“哈哈哈哈,蝴蝶、蝴蝶……”
“我会飞……”
三针过后,玉真眼神中的理智彻底消失。
她头上还插着那三枚银针,神情变得痴痴傻傻的,被麻绳捆住的双手张开,学着蝴蝶振翅的动作不断上下扇动着。
她脸上洋溢出从未见过的纯真笑容,咧嘴一笑,口水便流了下来。
魏老太监从地上晃晃悠悠得爬起身来,抬手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珠,随后朝着赵祈安一拱手:“幸不辱命。”
赵祈安静静得看了玉真一会,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
赵霓裳等了一会,许久未见赵祈安动,疑惑道:“义父?”
赵祈安这才收回视线,神色一如往常,淡淡道:“走吧。”
……
几日过后,公主府内一片安宁。
玉真公主数日未曾露面,但府上仆从没有一个人提及,纷纷心照不宣得做着自己分内之事。
公主府除了少了玉真这么一位女主人之外,其他再无变化。
赵祈安没有搬去寝宫,哪怕那奢华的寝宫已经空了出来,可他还是住在自己的小院里,身边服侍的近仆也只有丑奴和那又聋又哑的赶马老仆。
于他而言,锦衣华服、珍馐佳肴……都没有什么意义,习惯便好。
只是丑奴少不得碎碎念着,她心心念念的想去“大房子”里住着。
可赵祈安都翻身做主人了,她吃得不见好、穿得不见好、住也不见好,还是干着以前那些活,替赵祈安洗衣做饭打扫屋院。
连工钱都没涨!
主子不显山不露水时就这样,显山露水了还这样……那不是白显山露水啦?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至少她现在去到大院里,那丫鬟杂役见了她,都得毕恭毕敬得喊一声“阿丑姐”。
倍儿有面!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公主府上再无“外人”之后,赵霓裳便来得勤了。
几乎每日都来,有时有事,有时就坐着和赵祈安闲聊些坊市里的八卦。
惹得赵祈安都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这三女肩上的担子还是轻了些,是不是该多委派些活儿?
这样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眨眼间便是五日过去……
终于在第五日这一天,赵祈安离开了自己的小院。
他去了关押宫心荧的客院,见了她一面。
宫心荧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
她的屋中,摆满了各式的书卷,都是她这几日日日夜夜用手誊写下来的。
她见到赵祈安的第一眼,便说道:“我已经将我知晓的功法都写下来了。”
“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来。”
赵祈安应了一句,随后拿起桌上一卷新的书卷,翻开看了几眼。
只是看过之后,有些失望。
这书卷上确实是记载了一门天书阁不曾收录的功法,只是此法邪诡,竟是以活人祭炼,养自身修为。
这种功法,他自然是弃之不用,也不可能拿给手底下人用的。
他放下书卷,朝着屋外拍了拍手。
屋外一名壮仆推开门,小心翼翼得护着一碗黑水进来,放在桌上后,朝赵祈安一行礼,又退了出去。
赵祈安朝着那碗黑水对宫心荧示意了一下:“喝下。”
宫心荧连犹豫都没有,立刻端起来就喝。
只是喝完之后,脸色顿时晦暗了几分。
赵祈安取出一枚丹瓶,递向她。
宫心荧面露迟疑,但还是接过丹瓶,从里头倒出一枚丹丸来,咬咬牙一口吞下。
待吞下之后,一股清凉感自腹内传来,她脸色瞬间好转了过来。
这是解药?
赵祈安没有解释,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拍在桌上:“今日放你出城,往后每隔一月,便持我腰牌去任意一家赵氏商坊,将此腰牌给大掌柜看,他自会将解药给你。若是有要紧的消息传我,也可这样做。”
宫心荧目光落在腰牌上,随后抬起头看向赵祈安:
“走之前,我想再见一眼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