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鲁回到旅馆的时候,老板娘凯娅正坐在柜台后,点着蜡烛,在写些什么东西。
听到脚步声后,凯娅才抬起头看向乌鲁,而后勉强的挤出了个笑容:“您回来了啊,客人。”
乌鲁仔细的打量着凯娅,凯娅的脸色比之前在教堂里见到的时候又更差了几分,简直比乌鲁这个被“邪神”寄生的家伙还要虚弱,仿佛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哦,或许可以把“仿佛”两个字去了。
二十年前,乌鲁见过这样的状态,每一天都要比……不,甚至于每一分钟都要比前一分钟更加虚弱,就像是那柜台上的蜡烛,在见了底之后,依靠着那已经燃过一遍的蜡油继续支撑着,但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原本乌鲁不想搭理凯娅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停了下来,深深的看了一眼凯娅,而后说道:“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啊,还是被您看出来了啊。”凯娅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这很难看不出来。”乌鲁面无表情的问道,“到底是什么病症?莱茵的神甫治不好吗?”
凯娅摇了摇头:“神甫们尽力了,只是我这病确实比较古怪,他们也没有办法。”
他们也没有办法?
乌鲁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两名神甫的交谈,顿时陷入了沉默。
而凯娅也没有说话,两个完全不熟悉的人就这样相视无言。
最终,还是由乌鲁打破了这一沉默:“那个小鬼呢?”
“你是说莉亚吗?”提到莉亚,凯娅那无神的眼中又浮现出了些许的光芒,她笑着说道,“她已经去睡觉了,这些天她努力,不仅送我去教会看病,还把我该做的工作全部都做了,真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但这些工作对于她一个人来说还是有些重了,要知道以前我可是专门请人和我一起做才能完成的。”
站在柜台旁,乌鲁低下了头。
两天前他刚到这家旅馆的时候,这桌上还是一团糟,堆着一层污垢,但是现在已经十分干净了,乌鲁抬起左手,在上面轻抚过去,也没有听到白维的威胁,说明连这位也挑不出毛病了。
“很懂事。”沉默了半晌,乌鲁这样说道。
“谢谢您。”凯娅看起来很高兴,“如果莉亚还醒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您可是她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她很希望得到您的好评价。”
乌鲁看着凯娅。
明明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了,但在提到那个小鬼时却依旧能够眉飞色舞。
真是,该死的既视感。
你已经要死了!
能不能关心下自己?
乌鲁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了心头,他冷冷的看着凯娅,说道:“你已经快不行了。”
凯娅那原本有些燃起来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
“啊,是啊,您说的对。”凯娅的声音立刻放轻了不少,但她没有责怪乌鲁,甚至是有些自责,“莉亚的母亲在前段时间的灾荒中去世了,其他的亲戚不愿意要她,所以我才把她接过来,只是没有想到我的身体会恶化成这个样子。她其实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即便遇到了那些事情,也依旧……”
看着凯娅絮絮叨叨了起来,乌鲁有些厌烦的打断了:“好了,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凯娅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轻笑着点了点头:“多谢您听我说这么多。”
乌鲁没有理会,转身就走。
但凯娅叫住了他:“能请您帮我个忙吗?”
乌鲁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凯娅拿起了手中的信纸,有些无奈的说道:“这是写给我哥哥的信,我想让他过来帮我照顾莉亚的,但是我的身体,估计没有办法把这封信送出去了,所以您能不能……帮帮我?”
乌鲁从凯娅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祈求。
但他沉默了半晌后,还是冷冷的回答:“你看我像是助人为乐的好人吗?我很忙的。”
乌鲁没有转过身,所以他没能看到凯娅的表情,就只能听凯娅轻轻的说着:“是吗?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他便再次抬脚,而后又听到凯娅在后面说道:“明天的早餐依旧是烤肠和煎蛋,可以吗?”
乌鲁头也不回:“我不吃早餐。”
他加大了步伐,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只是在上楼前,乌鲁还是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位油尽灯枯的老板娘。
而后他清楚的看到一条黑色的虫子从凯娅的耳朵里探了出来,但又很快的缩了回去。
他的眼睛微微一凝,但是什么都没有说,身体也没有停顿,迅速的上了二楼。
但在这里,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到莉亚正躺在走廊上睡着,怀里还抱着那个扫帚,显然是在打扫的时候睡着了。
乌鲁沉默的看着,而后听到了脑海里响起的声音。
“这小鬼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呢。”白维慢慢悠悠的说道,“听说绝大多数的人在经历了生离死别后都会迅速成长起来,但对于一个小鬼来说还是太早了。她已经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只能拼了命的让自己懂事起来,将不属于自己的事情全部都做了,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些什么……你说对吗?”
乌鲁冷冷的问道:“你在说谁?”
“这个小鬼啊。”白维笑着说道,“还能是谁呢?”
乌鲁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个虫子是怎么回事?”
“啊,你终于决定问我了啊,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忍着呢……不过很抱歉,那条虫子和我最后要告诉你的事情有关,所以不能全部告诉你。”白维问道,“但我可以给你提前透露一些,那条虫子,和那位主教大人有关系。”
乌鲁没有说话了,他只是在原地站着,而后静静的看着那在走廊里睡着的莉亚。
半晌后,他转身下楼。
原本快要睡过去的凯娅听到了脚步声,下意识的抬起了头,便看到乌鲁将自己刚写完的信拿了起来,接着在柜台上拍下了几枚铜币,而后转身上楼。
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凯娅才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喜欢吃太咸,叫那小鬼少放点盐。”
凯娅愣了愣神后,露出了笑容:“好的。”
……
回到房间,乌鲁并没有到床上躺着,而是将门关上后,背靠着门就这么坐了下来。
窗外依旧是暴雨倾盆,狂风卷着雨水猛烈的拍打着那看起来就有些年代了的窗户,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正对房间内的乌鲁狂怒嘶吼。而这小小的房间,就成为了唯一的庇护所。
乌鲁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现在科里已经知道了他就在城里,可以说是做的越多,错的也越多。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乌鲁自己也找不到原因,他也不想找了。
他累了,真的很累。
在恍惚间,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嘎吱、嘎吱……”
那是什么?
乌鲁不知道,他只感觉这道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接着他又听到了两人交谈的声音,一开始很模糊,但很快就清楚了起来。
“妈妈,刚才那是蝉吗?”
“应该是吧。”
“蝉鸣了是不是就要有收成了?”
“呵呵,会的。”
“妈妈,伱会好起来的吗……你会好起来的!”
“当然了,傻孩子,妈妈当然会好起来的。”
回忆中的画面一点点的变得清晰,乌鲁看到了漫天的大雪,以及那大雪上的,母亲那苍白如纸的脸庞,正努力的对他微笑。
乌鲁猛地惊醒,感到脸上一片湿润,像是淋了雨,这让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了那窗户,他以为那年久失修的窗户还是被昨夜的暴雨所摧毁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窗户依旧好好的在那里关着。
而且雨也停了。
虽然天空上依旧堆集着乌云,使得整个城市看起来还是昏昏沉沉的,但乌鲁知道,天已经亮了。
但即便天亮了,雨停了,却没有给人一丝一毫的清爽感,反倒是在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水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乌鲁沉默了好一会,才将脸上的“雨水”擦干。
过去的梦,越来越清晰了。
乌鲁已经很久不曾梦到母亲那如此清楚的脸了,以至于他都以为自己要把这张脸忘掉了。
原本以为死去的回忆正在追逐着他。
乌鲁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只不过刚才那梦,让乌鲁感到有些奇怪,有些违和,好像哪个地方有些不太对劲。
但他又暂时想不起来,努力回忆就只是让他的脑袋变得疼痛难忍,于是他使劲的甩了甩头,将脑海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甩出脑外后,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维萨斯。”乌鲁缓缓的开口,“你醒了吗?”
“当然。”白维淡淡的说道,“一直都没有睡过。”
“那你准备好了吗?”
白维笑了:“应该问的是,你准备好了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留在今天才肯把一切都说出来。”乌鲁说道,“但今天,必须是最后一天。”
“当然,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白维说道,“就在今天。”
乌鲁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打开门便准备出发。
而后他便发现,门外正放着一个餐盘,餐盘里装着烤肠与煎蛋。
乌鲁愣了愣神,而后他缓缓的俯下身,没有使用刀叉,直接用手抓起了烤肠和煎蛋,直接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后,他低声道。
“果然有进步了。”
……
乌鲁一下楼,便看到了让他惊讶的一幕。
老板娘凯娅正在和莉亚一起打扫着卫生。
昨天晚上还在虚弱得已经快要站不起来的凯娅先前看起来竟有些容光焕发的意思,那副疲惫和困倦一扫而空。
“先生,早安!”对此变化,莉亚很是高兴,与乌鲁打招呼的话语中都透着愉悦。
“早上好,客人。”凯娅也笑着对乌鲁说道。
像是真的痊愈了。
但乌鲁却想到了什么,嘴唇一点点的抿了起来。
因为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这让他感到更加气闷,所以没有回应两人,只是点了点头,快速的从两人的身边走过。
而后,他便听到凯娅在他耳边低语。
“先生,那封信,拜托了。”
乌鲁转头看向凯娅,在她身后的柜台上,是那盏烛灯。
那火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
但此刻,它散发出的光亮却仿佛要比昨晚更大。
“……知道了。”
乌鲁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抬脚踏入了那积水未散的小巷中。
……
看着窗外那已经完全停下来的大雨,“夜鸦”骑士马修斯很是惆怅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怎么雨就停了呢。”马修斯一边抽烟,一边叹气。
如果雨继续下的话,今天的工作很有可能就直接取消掉了。
虽然“夜鸦”的工作很特殊,是送葬人,按照莱茵的规定,不管什么天气,“夜鸦”的工作都不允许被推迟或者取消。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规矩了,现在也没几个人遵守了,反正每天死的人那么多,送也送不完,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更别提……
马修斯看了看桌子上的乌鸦面具,又叹了口气。
更别提工作的时候要全程戴着这个面具,有一说一在这种天气戴这个面具是真的折磨。
只希望今天死的人没那么多,让他可以早点回来休息。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今天是“收获”的日子,注定要非常忙碌。
他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距离集合的还有个几分钟,应该足够将这根烟抽完了。
但在这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马修斯眉头紧皱:“谁啊。”
敲门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加大了敲门声。
“……他妈的,催命呢。”马修斯嘟嘟囔囔的起身开门,“就不能让我把这根烟先抽……”
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刀子便捅进了他的喉咙。
他瞪大了眼睛,身体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栽倒在了地上。
而那人则从他的身体上跨过,将衣架上那属于夜鸦的短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你……你……”
马修斯死死的捂着喉咙,想要说些什么,但血液开始倒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意识也在迅速模糊,他拼尽全力,也就只能坚持到看着那人走到自己的桌前,慢慢的戴上了那象征着死亡的夜鸦面具。
“马修斯,集合了!”
屋外有人在喊。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出去,动作自然的仿佛就是回到自己家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出门工作。
而马修斯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人在关门时那回头的一瞥。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的对视。
那漆黑的乌鸦面具下,
是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砰”。
房门关上。
乌鲁走向了这个没有太阳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