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沣史记有录,康平元年腊月初一,闻有妖邪临世,使天地变色,山崩地裂,地动海啸,致苍生万劫不复,佛道二门为救世济苍生,倾巢而出,牺牲无数修道人,镇邪除恶,还世清明。
史记也只大致记录了那个大事件,但佛道二门却详细记录了那一战的壮烈,以及有谁为这尘世苍生奉献了力量甚至是性命神魂,以供后辈阅览和参悟。
道门的记载更是详尽,从事件的来龙去脉到参与中人,到大战时的招式和法器符箓,都出自谁手,又有什么作用,都十分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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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战的记载,当属漓城清平观的最为详尽,也是惟一完整的把那一战前事后果记录下来,作为清平观史传世。
而这个记载,由现任观主玄一道长亲自写录。
观史所记,清平观第四代观主不求真君面对妖邪兕罗出世强势出击,亲自炼出神级阵盘,以己为阵眼,献祭苍生,以身证道,无所畏惧,只为捍卫天地法则卫苍生。
那一日,她把本命火种红莲业火种下妖邪之身,摧动火种,焚妖邪,诛恶道。
那一日,面对妖邪反击,她肉身尽毁,神魂俱灭,却仍无所畏惧,拉着妖邪永堕虚无。
那一日,她为了焕发世间新的生机,以最后一缕神魂摧动阵盘的生机阵,消失于人间。
那一日,彷如天地为之悲恸和感动,为她降下灵雨,反哺因为在浩劫中遭难的人间,使得天地灵气复苏,更胜从前。
为了纪念不求真君这位得道高道,康平帝亲自赐予真君尊号,又塑了金身神像供于清平观,更以清平观居士自居。
这一战,除了清平观的不求真君为之壮烈献祭,还有许多值得敬佩的得道高道和高僧,同样为此而失去性命。
其中,千年古刹玉佛寺为保龙脉护国运,早已功德圆满的敬辞大师以已之身献祭,使龙脉得存,而古刹殿宇几近全毁亦无怨悔。
那一场灭世之战过于惨烈,为了悼念在那场大战中失去性命神魂的僧道,清平观又在山门处,立了一个英烈碑,上面刻满了为诛妖邪而牺牲的修士的道号和佛号,不管是从前还是那一战,为此事出过力的皆在其中。
而距离那一场灭世之战过去,已有三年,但每每想起那一日的境况,所有人都仍心有余悸,为之胆寒。
想想那一日,各种灾难齐齐上演,不是山崩雪崩就是地裂地动,临海的发台风海啸,大冬天还有洪涝。最可怕一点是,白天忽然变得全黑,宛如置身黑暗炼狱,伸手不见五指,只闻尖叫声,咆哮声,还有像是妖魔恶鬼的惨厉叫声,如何不惊?
而在那日之后,大沣都处在百废待兴的境况,也是朝廷的钱粮准备充足,上至圣人下至官员一心治国,众志成城,才会迅速投入救灾救难中,大大的安抚了崩乱的人心。
但饶是如此,也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算大局真正稳定下来,不像灾难发生时的康平二年,大沣内忧外患,因为罕见的天灾齐发,使得乱象比之前先帝最后那几年还要乱,治国也更艰难。
好在康平帝也是个行事果决的,他虽然并无治世经验,但面对这样的烂摊子,他却没有退缩,而是有了君主的大担当。他不怕担暴君苛政的恶名,只要能快速稳定局面的决策,立即定下,对于底下朝臣,他所看重的也是会干实事的,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对于那些只会酸词说几句的迂腐老臣,他更不怕得罪,说冷就冷着。
于是,康平帝跟前的红人,全是能干实政的,他敢放权,也敢用人,很快就给整个大沣的官员体系来了个大变革。
虽然康平帝敢用人,但世家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这些官员也费了不少心机来维护自己的人脉,如此,整整三年,大沣都在治世稳国情,经历了重重困难,也总算在康平四年冬末稳定下来。
而康平帝经了四年治国,也总算得到了民心拥护。
百姓嘛,只要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其实并不在意谁当皇帝,康平帝是个好皇帝,他们便爱戴。
一场瑞雪降下。
又是一年腊月至。
清平观的金顶披上了一层白雪,金色点缀在其中,有阳光照下,金光闪闪,而小广场前的香雾飘起,使得清平观宛如仙宫。
腊月初一,是悼念不求真君的日子,前来上香的香客比往日都要多,山门处的英烈碑前,更是香火茂盛,站满了人。
香客无法想象这些修道人如何大战妖邪,但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那宛如末世的绝望,不,那就是末世。
正因为经历过绝望,才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这种庆幸,是这些修道者给的。
他们当敬之。
无关信仰,只关乎一句谢谢。
原来从前他们所见的僧道忽然出世,乃是为诛邪而来,原来那会儿的道观寺庙十室九空,也是为诛邪而去!
这些人,就和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一样,在负重砥砺前行,才换来他们的太平。
清平观的香客络绎不绝。
清远看着玉长空来辞行,笑道:“你这一去,女香客得黯然神伤,转而在书院边上流连了。不过也好,你这一身才学,不传下去,当真浪费了,办书院,教书育人,亦是大功德一件。”
玉长空一身素色长衫,淡笑道:“你们皆已出关,我再留着,作用亦不大,倒不如去做更多的事。”
秦流西身死道消之后,清平观诸人亦是大伤元气,多半在闭关修炼,而清平观没有闭观,让它持续运转,香火不断,是玉长空在守,一如他对秦流西的承诺。
但是,他承诺做到了,她却没有回来。
如今清远已出关,玉长空便功成身退,但他并非远离,而是在清平观的隔壁山,创办了一座书院,为太平书院,只收秀才以上的学子,教书育人。
玉长空对清远道:“书院会有一门道法课,如果可以,想请清远道长你或是观中弟子每旬来讲课,我也会邀请别的得道高道前来讲课。”
清远愣了下,道:“你这是要传道?”
“道家思想,也是每个学子该学的。”玉长空笑言:“老子庄子都是道家学派,而其思想主张的道法自然,以雌守雄、刚柔并济等政治、经济、治国、军事策略,都是每个学子该悟的。”
清远道:“你此举,恐会引起儒家不满。”
玉长空说道:“我办的书院,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我也不全是主张道家思想,所谓诸子百家,入我书院者,对教学不满,自然也可以退学。”
他传的,始终是秦流西的道!
清远叹了一口气,也是一个天生反骨的人,便道:“太平书院不远,你不嫌弃,我自会应你的邀请。”
玉长空向他一拜,寒暄两句便告辞。
清远在他身后,道:“听说书院的辩学院,设了真君的等身像?”
玉长空脚步一顿,转过身,说道:“信仰和愿力都是好东西,那如果是文昌人的瑞气信仰呢?虽然她不在……但或许她会需要呢?我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以文人的金吉瑞气愿力许之,盼当归。
清远目送他离开,微微摇头,回到道院,见小人参托着腮蹲在门前,便问:“观主还没回来么?”
小人参道:“快了吧。”
清远也蹲在他身边,道:“这次,也是败兴而归吧?”小人参满脸落寞黯然:“应该吧。”
阴曹地府。
守鬼门的两个小阴兵挤在一起吐槽。
“大煞神不来了,就来个小的,这都叫什么事?咱们地府,鬼门对他们师徒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的,说来就来。”
“算了吧,也就是腊月初一来一次,瞅一眼就走了。”
两鬼说着又顿了话头,道:“三年了,业火地狱那边自打业火熄灭后,已经闭了三年,本该入业火地狱的恶人都到油锅那边去了。你说,它会一直关下去么?”
“红莲业火不亮起,还怎么称业火地狱呢?唉。”
两鬼又沉默了下,道:“虽然大煞神横行霸道的,但我还挺想她的,她手疏,而且她赏的金元宝成色极好。如今她不在,也没人赏了,就算有,成色都一般。”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那些鬼差说,如今凡间灵气复苏,想来会出来更多修为高的修道者,到时候兴许也会得赏吧。”
“但谁能及大煞神?”
又是一阵沉默。
“想她了。”
“嗯,我也是。”
业火地狱。
费豺带着滕昭看着那黑漆漆的一片,道:“我都说了,如果火种重新亮起,自会通知你,你也不必每年都来。”
“我都是带着公务来的,顺便来瞅一眼。”
费豺冷笑:“是,第一年,你送大功德者入鬼门,至于为何亲自送来,你说也是那位应得的。第二年,你说怕恶鬼逃了,亲自押解。今年,你更绝,说来探望我这个老祖宗,你说你,能有更靠谱的借口吗?”
谁家好人探亲,是两手空空的,而且,还是去地府里探?
用他时就是老祖宗,不用就屁都没一个。
滕昭道:“那我以后直接来。”
“不是,你听没听清我说的,不要来……哎你这兔崽子,就不能让我说完再走?”
滕昭充耳不闻,他会一直来,直到它重新亮起,直到他不能再来。
费豺看滕昭那冷冰冰的,比身边的小鬼还煞气重,不禁头痛,为啥他的徒子徒孙,个个都是一身反骨,个顶个的难搞。
他追上滕昭,道:“听我的,以后别来了。阴阳本就相隔,你在地府出入自如,这天地规则也会不爽的。”
“那你让它还我师父。”滕昭满脸冷漠地道:“只要火种现起,我保证无事不登阎王殿。”
费豺:“……”
那你还是继续反骨吧,老祖我办不到。
他看滕昭脸上冷漠,但那双过于老成透彻的眼,却满是失落和黯然,不由轻叹,道:“这是她的宿命,你莫过于执着,有碍道心。”
“我知道,我迟早会成为大能。”然后心里咋想的就咋办!
滕昭向他拱拱手,便转身离开。
费豺张了张口,敛起笑容,面露伤感。
酆都大帝和地藏王在暗处看着,两人一路沉默着去了业火地狱,看着那黑暗虚无的炼狱,发出一声叹息。
“又一年了。”
红莲业火的火种,始终没再亮起。
……
黑沙漠。
封修拿出一壶好酒,靠在一个白玉碑前,把酒奠在坟前,自己也喝了一口。
在这个衣冠冢前,其实放了许多的美酒佳酿,这是每年腊月初,一些修士或是生出灵智的妖前来祭奠时而给她带的。
所有生灵始终记得她留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来一壶酒,敬人间!
于是,这个衣冠冢前,堆满了美酒。
如她所愿。
封修看着洋洋洒洒地落下的六角雪花,片片晶莹,道:“灵气复苏之后,连雪花都变得漂亮了呢,这都是你带来的反哺,贼老天,总算开了一回眼。”
雪花彷佛微微一滞。
封修重重哼了一声,道:“可是,有点亏啊。所有人都好好的,都能看这人间日月变迁,春暖花开,唯独你不行,这何谈公平?”
用她一人成全千万人,别人觉得值,唯他觉得亏。
封修又喝了一壶酒,这酒酿得一般,不好醉。
他碎碎念着,直到地上一水的空酒壶后,他才瘫在地上,细长的狐狸眼因为酒液上头氤氲,更显魅惑,他伸出手接着那晶莹的雪花,幻术一施,坠落的雪花仿佛被一只手给拨弄着堆砌,一片两片三片……
良久,由冰晶雪花堆砌出来的一个少女小像,栩栩如生,他放在身边,扭头看过去,道:“这人间,没有你,好生无趣啊。”
他阖上双眼,任由渐渐变大的雪将他覆盖。
雪地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袭金红袈裟来到坟前,奠了一圈酒,又把酒壶放在碑前,再把那只埋在雪堆里的狐狸挖了出来,一如过去几年一样,挖出带走。
随着狐狸一起出来的,还有他怀里滚落的小冰像,梵空微微一愣,拿起小冰像发出一声叹息。
那叹息顺着风雪吹遍每一片砂砾,传扬开去。
盼当归,盼君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