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这时忙跪了下来:“上位容禀!下僚并无此私心,这实在是下僚的确没有章先生明白,而忽视了这里面的问题,毕竟下僚也是初次为官,于此间秘辛不甚了解,想来章先生毕竟才是真正的官宦之家出身,所以更加懂得这些。”
李善长现在也只能承认自己是没想到,是不如章诚。
“是啊!”
“上位,幸亏章先生提醒,不然下僚还糊涂着呢。”
“下僚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可见,章先生的确在为政上有厉害之处!”
冯国用也跟着躬身禀告起来,且也跟李善长一样,只能承认是章诚本人厉害。
朱元璋冷笑:“咱不信,你们不会这么笨,咱这个布衣不知道这些衙门里的秘辛,倒是可以理解,你们是儒士啊,家财万贯的,家里人应该没少跟官府打交道,不会不知道这些。”
“上位明鉴啊!”
“下僚是真没想到,不是故意瞒着上位的。”
“而且请上位细想想,下僚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跟豪右眉来眼去,而不想着尽快让上位奠定基业?”
“难道现在跟豪右媾和,拖累的上位大业不能成,就比实现下僚结束乱世与光宗耀祖之抱负重要?”
“别说下僚敢替自己担保没有背着上位媾和豪右之心,就是国用兄弟,下僚也敢担保的。”
“下僚等再愚笨,也还没有糊涂到这一步啊,上位!”
李善长哭了起来,脸上滚滚而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总之。
他现在的确是神色非常惶恐不安。
冯国用这里也跟着道:“上位真要是不信,要因此杀了下僚,下僚也绝不敢有怨言,但下僚亦请上位明鉴,下僚真要与豪右媾和,只想兼并取利,又何必投附上位呢,勾结胡元官吏这样做不是更好吗?”
朱元璋听后只看向了章诚:“章先生觉得呢?”
章诚道:“回上位,我也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他们没有必要与豪右媾和,更没有为一点私利坏自己要跟着上位一起打拼的伟业。”
李善长和冯国用皆颇为感激地看了章诚一眼。
“那你相信他们是真不懂?”
朱元璋问着章诚。
章诚则看了李善长和冯国用二人一眼:“他也许不是真不懂,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是不愿意的,也不是说不愿意因为清丈让自己家利益受损,而是不愿意得罪豪右士绅。”
章诚接着又看向朱元璋道:“也可以这么说,他们是没有愿意得罪士绅的动力,毕竟,不清丈也可以实现夺得天下的目的,但得把流民屠戮掉,进而实现强兵扩兵的目的,也就是说,这样苦的是百姓!而若要清丈,苦的则是士绅,在没有好处的情况下,他们自然宁肯苦一苦百姓。”
“在很多人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嘛,百姓如草芥,死多少都只是死个数字而已。”
“何况,没几个真的像上位这样,亲眼看见过人饿死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家人一个接着一個饿死是什么样子,乃至自己快要饿死是什么感受。”
章诚说到这里时,朱元璋眼眶红了起来:“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人!”
“而豪右士绅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得罪,是想被他们编进史料笔记里抹黑,还是想让文脉因此退步?”
章诚又补充了几句,就道:“所以说,他们不愿意得罪士绅,至少是没有得罪士绅的动力的,只有得罪百姓的胆子,这个胆子有时候会很大。”
章诚这么说后,朱元璋眸光越发狠厉地看向了李善长和冯国用。
“但这个得怪上位你自己,怪你让他们只敢苦一苦百姓。”
但章诚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
朱元璋愕然回头看向章诚:“怪咱?”
“没错!”
章诚点首,道:“怪你给他们的好处太少,造成他们得罪豪右士绅的动力不足,只敢得罪百姓。”
朱元璋也沉默了。
章诚则继续道:“无论怎样讲,即便他们自己愿意把自家隐匿的田地和人口清丈出来让上位知道,每年多给上位缴些税粮,就如同李同知之前愿意献三千石和且让李家供应大军数日军需一样,对于李同知自己而言,或许愿意为打天下舍弃家业,但不代表他们族人家奴以及乡友就愿意,而他要这样做,就会被责为不孝不德,你觉得他们还敢吗?”
“但如果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就不一样了,他们这样就能说服族人家奴以及乡友,进而就可忠孝两全了。”
“你们给咱说实话,是不是这个原因?”
朱元璋问起了李善长和冯国用。
李善长则道:“回上位,章先生误会下僚了,下僚家风素来乐善好施,岂会因为下僚愿意清丈而不满,即便偶有家人不理解,下僚也不会因此就纵容家人,只是这次下僚的确没想到,未察其间漏洞而已。”
“上位,下僚也不是畏惧家人之辈,这次也真的只是没想到,不及章先生明白。”
冯国用也跟着说道。
两人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怯懦与自私之心。
章诚也懒得再拆穿,只劝着朱元璋:“上位,别再追究了,就当他们不知道吧,上位只需自己明白,要想政策不成累民之政,需得让执行者如他们有动力去做,就算善长和国用兄弟无私心,愿为上位得罪所有人,但不代表所有执行者都能做到,上位是决策者,不能抱有侥幸心理。”
“何况,圣人之教让天下人人都觉得,君子当耻于言利,而当志在以天下为公,所以,他们不好提也不好承认自己有私心,这就需要上位自己考虑到天下人大部分人的私心。”
章诚这么说后,朱元璋点了点头,就再次扶起了李善长:“善长你起来吧,你若真有所请,记得跟咱说,咱内心当你是兄长,你不必真因要对咱以主待之,而讳于言私,只要是光明磊落的要求,咱不会不答应。”
朱元璋说着又看向冯国用:“国用兄弟伱也是一样。”
“谢上位。”
“只是上位,这次真的不过是下僚没有想到,不是不愿意提醒上位应该清丈。”
“当然,章先生说的也对,这清丈之事是得燮理阴阳,考虑到执行之官吏有没有动力,虽然下僚与家人不在意物欲之利,但不代表天下官吏都不在意。”
“说到底,还是章先生更洞察人心,令人钦佩!”
“不过,眼下就算如章先生所言,应该清丈田亩和人口,可清丈是需要时日的,一两个月内根本来不及让税粮大增,进而让城外流民获得活过明年夏秋收获之时。”
李善长继续说了起来,且依旧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想到需要清丈,而宁肯承认自己不如章诚想的透彻。
冯国用也跟着一样,且道:“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就算清丈,要想既推行眼下的军饷制度,又让外面的流民的活着,也是来不及了。”
“这无妨!”
“清丈这股远水是来不及,但还有近水可解渴,可解决清丈完成前的军需问题。”
章诚这时插嘴说道。
朱元璋不禁回头问章诚:“什么近水?”
“抄家!”
章诚说出了两个字。
朱元璋一脸奋色:“抄家?”
章诚点头:“没错,攻入滁州城后,我立即让汤和他们整顿秩序,进而因此抓获了一批趁机要抢掠且要抹黑我义军兄弟的豪绅奸商爪牙,而也有一批豪绅肯定会因为要坚持效忠鞑子而不肯弃暗投明,这些人的靠山基本上都是鞑子贵族,现在这滁州城里的鞑子贵族都被我给杀了,难道还要给这些人留情面吗,不应该直接抄其田,没其产吗,包括鞑子贵族们在滁州的产业田地!”
“抄得的田,正好分给流民,扩为税田。”
“没得的金银,正好用来赎买大户田地,分于百姓。”
“没得的产业,可以用来拉拢愿意加入我们且积极于清丈分田事宜的豪右士绅。”
“正所谓,一鲸落,万物生。”
“上位,你如果真不想苦了百姓,就该杀几只不配合的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