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恍若隔世的梦。
寒风迎面吹拂,尤娜身披骑士甲,腰佩骑士剑,骑着骏马一路向着甘霖村疾驰而去。
早上她接到了草原人骚扰临峰城边境的消息,正准备赶回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将自己的家人们接到城里。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学院里潜心修炼,已经几年没有回村看望过家人和村里的故人了。
也不知道父母的身体是否安康,幼时的玩伴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心中怀揣着满腔雀跃的心情,恨不得立马飞到村里,向亲人朋友们展示自己在城里修炼多年的成果——
她马上要成为一名正式的骑士了!
自从小时候展现出骑士的修炼天赋,她就被父母和村里的人寄予厚望,自己亦是一刻不敢松懈,数年如一日的进行骑士的苦修。
如今十六岁的她再过两个月就能拿到骑士学院的毕业证,并且还被城主府邀请,这可是临峰城最高权力机关抛来的橄榄枝!
此番归程,亦可算衣锦还乡。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做最扬眉吐气的事,高涨的情绪驱散了悄然笼罩于大地上的阴霾,就连凛冽的秋风也变得温柔清爽了起来。
一路不知疲倦的长途跋涉,直到傍晚,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久违的村庄的影子。
村子上空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不知道家里晚上会做些什么吃呢?想到这里,尤娜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也打起了咕噜。
再离得近一些,都能隐隐听到村里热闹的声音了,她奋力驱使骏马,加速朝村里赶去。
不过随着离村庄越来越近,她很快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村里的动静……似乎有些太大了。
牛羊马匹的嘶叫声、人群的尖叫呼救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惨烈的黑云一般笼罩在故乡的上空。
哨塔被推倒,房屋在燃烧,草原人独特的角笛声滚滚而来,压得她胸口陡然一紧。
不会吧,不过一天的时间,草原人的部队就已经赶到这里来了!?
从角笛声的数量来听,这是一支起码上百人的部队,其中至少有几名强大的敌方骑士坐镇。
而自己不过一人一马,理智告诉她,应该趁着敌人没有发现自己,立马调转马头回城求救。
但她没有这么做——在通向村口的那条主路上,她看到斑驳的血迹一直向村里延伸,妄图逃跑的村民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还有几名草原人的骑兵,挥舞着砍刀向撵畜生一样追着尚且幸存的人砍去。
那些死去的、和那些即将要死去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住手!”
活生生的屠杀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她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向着面前的骑兵疾驰而去。
这把剑是特殊的骑士剑,剑身在注入魔力后无坚不摧。
尤娜驱使骏马与两名骑兵错身而过,锋利的剑刃将他们的上身拦腰砍断。
她加速冲进已化作人间炼狱的甘霖村,脑海里只剩下了唯一的念头。
——至少,救下自己的父母和弟弟。
冲入村内,角笛声变得更加刺耳和急促,如潮水般将她重重包围。
一路上又是斩落数名骑兵,尤娜杀出重围,循着记忆赶到自己的家门口。
家里世代养马,马厩里饲养有十数匹血统纯正的勒布斯草原马,这些草原上的精灵们个个膘肥体壮、耐力极佳,放眼整个罗兰帝国也是最顶尖的品种马。
它们同样是骑兵们最重要的战斗、机动工具,因此受到了草原人的重点关照。
数名草原人骑兵包围了这里,他们冲入马舍,很快从里面拖出来一位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中年人。
“爸!”
尤娜的双眼瞬间通红,她策马上前扬剑便砍,骑兵们亦是反应迅速,一边大喊着她听不懂的草原话一边将她包围。
这里的骑兵实力明显更强一些,混战中她听到身下的马匹传来哀鸣,心知马匹已被刺伤,于是果断弃马,手中长剑再度挥出。
五阶骑士的实力在此刻完全展露出来,饶是这些草原人骑兵膀大腰圆,亦不是她的几合之将。
骑兵们挣扎着倒下,尤娜浴血大踏步奔向父亲身边,将他搀扶起来:“爸,我来接你们了!”
“不!”
父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一把甩开尤娜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你……快跑!”
她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腹部有一道几乎被贯穿的致命伤。
尤娜失神了一瞬,又急切道,“妈呢?哈鲁呢?他们在哪里?”
父亲捂着肚子再次倒在地上,他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只是虚弱的指了指屋子的方向,喃喃道:
“你跑吧……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尤娜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只见房屋门口趴倒了一個满身鲜血的妇人,她的身下紧紧护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小男孩,两人看起来都已经毫无生气。
“啊……啊!”
一道惊雷在脑内炸开,尤娜呆站在原地,她抖了抖嘴唇,却只能吐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成为骑士的?
为了变得更强?为了万人敬仰的地位?为了奢华富贵的生活?
都不是。
一个有点天赋的小女孩,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坚持辛苦的骑士训练,靠的仅仅是一些最朴素的愿望——
她想回应家人的期待,让家人以自己为骄傲;
她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带他们过更好的生活。
可现在,当努力了那么久的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候,自己回到故乡,所看到的却只有亲人的尸体和一地的焦土。
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我到底又保护了些什么?
“踏踏——”
急切的马蹄声快速迫近,察觉到马舍的情况后,草原人的骑兵再次将这里重重包围。
一名古铜肤色的青年人手持砍刀策马出列,他看起来是这支部队的领袖,身上佩戴着羽饰鲜艳的皮甲。
“罗兰人。”
他操着半生不熟的罗兰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要你向你们的王带一句话,告诉他,勒布斯人来收复他们的故乡了。”
尤娜紧了紧手中的剑,她死寂一般的眼神望向那位年轻首领,幽幽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他们明明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我们现在做的,跟八十年前帝国对我们做的事一模一样。”
首领摇了摇头,“至于你,女人,虽说要你传话,可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要把你的腿砍下来当做补偿。”
“呵……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她发出鸣泣一般的嗤笑,持剑向青年走去,“你们打算怎么做是你的事,而我现在只想杀了伱们,从里到外,一个不留。”
“你可以试试。”
首领翻身下马,同样向尤娜走去,身上高阶骑士的气势毫无保留的朝她扑来。
刀剑相击,发出铿锵的鸣响,她穷尽所学奋力出剑,奈何五阶骑士与高阶骑士差距明显,任凭如何努力,终究差上首领一截。
身体的酸痛与内心的无力感逐渐包裹全身,下一刻首领挥出一刀,她身体失衡,双腿剧烈疼痛了起来。
她愕然低头,看到自己的上身与双腿分离,随后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不!”
她双眼通红的伸出手,徒劳的抓向首领,“还没结束!我一定会……我一定要——
“杀了你!”
……
伴随着这句话,她从床上倏然坐起,碧蓝色的眼瞳中仿佛还倒映着那天的刀光剑影。
冷汗浸湿了她的内衣,剧烈的心跳让她胸口发疼。
又是这个梦……
尤娜喘了口气,她伸手颤抖着摸索向自己的大腿,那陌生冰冷的触感让她的心再度沉入谷底。
不,这不仅是梦,也是现实。
回想起梦里的那一战,她的信念再次剧烈动摇了起来。
草原人的首领,很强。
哪怕是全盛时期的自己对上他,尚且没有丝毫胜算,如今仅靠着这具假肢,又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又是徒劳无用的笑话?
难道正如莱恩校长所说,抛弃过去、舍弃骑士的身份,作为饲主的女仆、奴隶,安安稳稳的过完余生才是最好的选择?
回想起父亲临终时对自己说的话——
跑吧……活下去……
自己余生要做的,难道仅仅只是这样就好吗?
复仇的压力与对自己的怀疑几乎要将她压垮,尤娜无力的靠枕在床头,任凭悲伤与绝望一遍遍冲刷自己干涸的内心。
就在这时,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原来已经醒了,我还以为你睡过了头。”
诺伦探头走了进来,在看到她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等下我们要去外面试药……你昨晚没睡好?”
“还好……”
“可你的眼睛很红,把眼角的泪擦擦或许更有说服力一点。”
“啊——”尤娜连忙用手掩住了脸庞。
安静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问道:“诺伦……你真的能帮我报仇吗?”
“能。”
“为什么这么确定?你都不知道我的敌人有多强。”
“无所谓。”诺伦靠在门口悠然道,“因为我是天才,所以我能办到任何事。”
尤娜有些不服气的反驳:“哪怕是天才,也不一定能办到任何事吧?世上……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的。”
“不,你抓错重点了。”他只是笑了笑,“其实你我是不是天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能办到,如果连你都不相信自己,还有谁会相信你呢?
“我也曾有饱受欺凌与不被理解的过往,虽说没你这么苦大仇深,但也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一路走下去。
“相信自己的心就是最好的魔法,哪怕现在做不到,也要满怀希望的去等待,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办到。”
“是么……”尤娜垂下头,“可现实太残酷了,我没你那么有自信,有时候总是相信不了自己……
“抱歉,我现在稍微有些混乱,可以让我静静吗?”
“当然。”诺伦耸了耸肩,“我能理解,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临走前,看着呆坐在床上的尤娜,他想了想又说道:“如果不相信自己的话,相信我就好了。
“我会帮你报仇的,这是我们的等价交换。既然你以今后的人生为代价与我签订了契约,就不用担心它不能办到——我向来言出必践。
“就是说……你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复杂的事。从今往后,你只为我而活就好。”
床上的少女颤抖了一下,她向门口望去,那位年轻的天才炼金术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
十数分钟后,尤娜准备妥当,来到工坊门口与诺伦会合。
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她仔细洗掉,看上去和平时的状态无异。
“走吧。”诺伦颔首,“检验你实战能力的时候到了。”
早上他与哈里森约好,一起检验药剂改良后的药效。
尤娜点了点头,默默跟着诺伦上了马车,中途不留痕迹的偷偷看了他一眼。
明明刚才对她说了那么多帅气的话,当事人的脸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悠然平静,仿佛刚刚那一瞬的心动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已。
还是说自己理解错了,他的话里其实并没有特殊的意思?
少女悄然陷入了郁郁的纠结当中,马车缓缓启动,朝着约定好的地点驶去。
那是位于方块街中心的一座角斗场,平常这里会进行一系列人兽角斗、死囚角斗之类的血腥表演。
看着鲜活的生命失去气息、鲜红的液体洒满角斗场,对于刀尖舔血的佣兵来说,没什么比这更解压的余兴节目了。
当然,这座角斗场也是哈里森的地盘。
三人来到角斗场门口,很快被负责接应的仆从指引到了一间贵宾室,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的俯瞰到下方角斗场里发生的所有细节。
坐在贵宾沙发上的正是哈里森,一旁站着他的女书记官和一个留着胡茬、腰佩双剑的护卫。
“随便坐。”
哈里森朝诺伦举起殷红如血的酒杯,“余兴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
诺伦朝角斗场望去,此时正有两个穿戴铁质防具的壮汉在挥舞武器相互厮杀着。
战斗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锋利的剑刃都在各自的身体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伤痕。
激烈的运动下创口没有被止住,鲜血涂满了他们的胸膛,滴落在土黄色的角斗场内。
他们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体力已经有些不支,其中一人大吼一声,手中长剑竟然亮起了迷蒙的微光,只是一剑便将对手的铁质护肩连带肩膀都削掉一块!
“这是……骑士!”诺伦有些惊诧。
他以为沦落到角斗场里比赛的,要么是奴隶,要么是囚犯。
却没想到,连身为超凡者的骑士也会成为其中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