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邵勋更先抵达河内的是刘泉、刘昭二人。
他们各领二万口南下,总计四万众,男女老少都有,直接抵达野王、河阳北城一带,目的是:吃饭!
野王官民曾大量出逃,留下了许多空置房屋,正合居住。
河阳北城外曾经安置了许多流民——现在还有——部分流民前去荥阳后,空了些窝棚出来,也能凑合居住。
沁水泥沙含量很大,多年未清淤,这会已不能转运粮食,故粮船开到枋头、河阳后,还需陆路转运,道路漫长,时又入冬,与其花费大代价运去上党,不如自己南下吃饭。
高都、泫氏等地,只需留万余精壮,防备着敌人就可以了。
十一月初一,邵勋抵达了野王县,登城西望。
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不仅仅是积雪带来的景象,更是河内十县的实际情况。
大部分人口掌握在孤零零矗立的坞堡手中,平均能有几千人就不错。经历了这个大灾之年后,他不知道河内十县还有几个人,两万?三万?还是稍多一些?
招抚亡散后,或许能再多一些,毕竟他们只是逃避战乱,并不是死了。
安置流民后,也能多一些。
“传令。”邵勋扭头看向身后的将佐幕僚们,道:“河阳令程元谭调任野王令,兼河内郡丞,着其招募亡散,抚理诸县。”
郡丞是太守的副手,一般情况下没甚实权,品级也不高,第八品——如果是边郡,则不置丞,置长史。
程元谭之前是河阳令,这是个锁钥之地,属大县,秩千石,第六品。
野王县残破无比,但到底是河内郡城,邵勋决定给其个大县身份,仍为第六品。
大晋朝的县令长相,品级从第六品到第八品不等。
郡里面的佐官,属实不能和县令比,有不小的差距。在这一点上,和后世是有很大差别的——你能想象副市长比县长低了整整两个官阶?
但如果太守不在,郡丞就不再是吉祥物了,而是位卑权重,可临时代理太守职权。
河内太守唐剑率军镇守上党,郡丞程元谭就是实际上的太守。在管理全郡事务上,第八品的郡丞身份比第六品的野王县令身份好使。
命令下达后,大将军府、龙骧将军府、兖州牧的幕僚佐官们退下,梁国吏部曹的随军令史伏在城头,挥笔写字——河内、上党两郡尚未正式划入梁国,手续还没走完,但看这帮幕僚们的态度,显然私下里已经分划好了,大将军府不再管河内、上党之事,由梁国接手。
“温令荆弘兼河内郡司马。”邵勋又道。
大晋朝国一级管兵的叫“中尉”,在郡一级就比较混乱了,都尉、司马并行,而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就像国一级的主官在公函上内史、国相并称一样,非常混乱,搞得大晋朝像个草台班子。
梁国十五郡,各项职级在慢慢完善,从明年开始,如果财政状况略有改善,则逐步重建郡兵,管兵的统一称司马,第八品。
郡一级属吏,少数由朝廷任免,大部分由太守自辟。
邵勋倒是想全部自己任免,但他没有这么多人才,武学多开几倍都办不到。
唐剑能不能找到这么多通书墨、识文字、会写公文的属吏,委实是一个挑战。
“河内县一级吏令,待下月任免。”邵勋挥了挥手,下了城头。
下个月会有一百八十余名梁县武学生完成了五年的速成学习,可下部队、去地方。
考虑到财政状况,今年绝大部分学生会去地方上。老规矩,先当吏员,熟悉地方情况,再视政绩好坏提拔。
河内一片白地,地方上没有那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非常适合没有根脚的普通人来管理。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这些学生全部填过来,也就只能满足两个郡的需求。
所以,自己开办学校只能作为一个讨价还价的工具,不可能担当大任,还是得统战读书识字的寒门、豪强乃至商人子弟。
甚至于,寒门以下的读书人,还得再培训,因为他们不太懂得官场运作的基本知识、流程、窍门。
而寒门以上的士族成员是从小慢慢了解的,他们是作为官员预备役培养的。即便“抽烟、烫头、纹身”,但比烂的情况下,你还是得用他们,顶多加强把关,挑不太烂的那一批罢了。
时代背景就这个样子,很多事情没法想当然,特别是在你还需要他们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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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一群面有菜色的乐人们站在洛阳城北的广莫门外,有气无力地吹奏着。
从前天开始,他们就已经能吃饱饭了,无奈长期营养不良,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补过来的,故这会一个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有中气十足的感觉。
邵勋拉上王衍、庾珉等人,坐着马车直接入了城。
部分大军直接屯于城外,有那不怀好意的军众,拿着河内战场上偷偷藏下来的肉脯,塞给这些乐人,然后看着他们千恩万谢、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直到被军官狠狠抽了几马鞭为止。
邵勋军中不许食人肉——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若被发现,一顿军棍是难免的。
但那只是银枪、义从、黑矟等军的规矩,对于临时征召而来的杂牌部队来说,管理就没那么严格了。
刘雅大撤退时,丢弃了很多辎重,仔细翻一翻,肉脯很多。
军官下令埋掉,但总有人舍不得,也不介意吃人肉,就私藏了一些。这会到了洛阳,送肉脯给乐人明显是带着恶意,想看看那些人的表情。
但令他们惊诧的是,乐人们似乎也不介意吃这玩意,毕竟是肉啊,比粮食容易饱腹多了,真真是礼崩乐坏……
洛阳城外还聚集着大批流民,多来自河北、并州。其中最能跑的,当属那批被刘遵从拓跋代国忽悠来的三万家胡汉百姓,先至晋阳,吃垮刘琨,然后南下上党、河内,吃得刘雅也受不了,接着至河阳三城,逼得守军不得不散放部分军粮。
现在到了洛阳,还是饿,还要吃。
流民的数量每天都在增长,因为总有人南下乞活——呃,也每天都有人消失,多为老弱,甚至生病的都难以避免。
即便这会已有部分赈灾粮发下,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度过已经到来的寒冬。
经历残酷的自然淘汰后,明年春天大概只剩壮丁健妇了,届时可安置下来,由朝廷尽力筹措种子、农具,分发田地,展开春耕——耕牛之类的贵重物品肯定是没有的,只能人耕,产量不要抱多大期望,第一年养不活自己是大概率事情,还需酌量赈济。
其实,这就是有人诟病邵勋在大灾之年还要北上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
出征以来,军粮消耗是天文数字。
之前梁国十郡筹集了一百八九十万斛粮,颍川、襄城及洛南诸县筹集了一百二十万斛,豫州、兖州其他地方筹集了二百万斛,徐州北部五郡筹集了百万斛,再加上零散上供,直逼六百五十万斛,却还是不太够——主要是不够赈灾。
粮食如此紧缺,却还要打仗,这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你别说,有这个看法的人还真不一定是反对邵勋的,不少人甚至是支持者,在他们看来,好生经营自家地盘就行了,不要管匈奴,现在这个实力,经营个几年,举办禅让大典都够了……
好在明年看样子要休养生息了,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个天下,急需恢复元气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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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和邵勋同时入城的,还有十万斛粮食。
这让很多人明白了一点:跟着梁公有饭吃。
梁公不来洛阳,洛阳饿死人。
梁公来洛阳,不但公卿将官补发了俸禄,老百姓也领到了部分救济粮。
吃饱饭后,唾骂司马睿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司马睿纡尊降贵,恳求吴地豪族;王导放下面子,不惜说着蹩脚的吴语,百般求取。二人协力,最终给洛阳输送了好几年的漕粮,没落下几句好话。
从前年开始,人家不需要洛阳朝廷了,但还少少送了两年,今年几乎没有了,洛阳人顿时怒不可遏。
这就是人性。
当然,百姓乏粮,官员只能说比以前吃得少了,但不至于饿死人。尤其是安全局势大为改善之后,洛阳周边的庄园又可利用起来了,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洛阳公卿的衣食所需。
王衍家的庄园就用上了,主要是邵勋送给他的金谷园。产出不丰,但养活一大家子数百口人不成问题,甚至还有部分余裕,由郭氏拿到洛阳市面上售卖,狠狠收割了一笔财货。
邵勋今晚来到了王府赴宴。
王衍请了一大批人,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恍如盛世景象。
郭氏、王惠风母女则在后宅,看着新来的小郭氏。
小郭刚刚沐浴完毕,扑在郭氏怀中,嘤嘤哭泣。
王衍之妻出身太原郭氏,石虎之妻也出身太原郭氏,二人一叙辈分,以姑侄相称。
小郭谈及自己的处境,泪如泉涌。
老郭有些心疼,着意安慰。
王惠风在一旁看着,发现古井无波的心境竟然微起波澜,有了些生气的感觉。
她和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略略说了几句,便坐在窗前,翻看着各种抄录的公函。
“听夷甫说,梁公似乎很厌恶石季龙,提到的几次,皆言‘必杀之’。”老郭看着这个只在小时候见过一眼的侄女,叹道:“你和季龙夫妻团聚是别想了。”
小郭听了,眼泪更多。
“你可是为石季龙心伤?”老郭问道。
小郭只哭,不说话。
“在姑姑这里要说实话,别遮遮掩掩。”老郭爱怜地拍了拍侄女的背,轻声说道。
“不…不知何依,故哭泣。”良久之后,小郭悄声说道。
“好些年没走动了,阳曲那边如何?”老郭问道。
阳曲在晋阳北,乃太原属县,与西河介休等地同为郭氏老巢。
“之前刘曜攻阳曲,族里直接降了,与温氏、王氏等相约共保。”小郭说道。
“太原孙氏、令狐氏呢?”
“令狐氏为刘琨所戮,人丁寥落。孙氏一时不察,反应稍慢,为刘曜重创。”小郭说道:“唐、白、范、刘、吴、武等小族也在十余年间相继沉沦。”
拉锯战争是最可怕的。
胖的拖瘦,瘦的拖死,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反复拉锯,太原诸族就是这个样子。
甚至于,即便没有毁于战乱,有时候遇到个厌恶你的主君,也会给你重创。
令狐氏在太原的门第可不低,结果如何?令狐盛为刘琨护军,自带部曲投军,为他厮杀多年,最后因为一伶人而死,家族被难。
刘琨在这件事上属实不智。
守晋阳的主力固然是拓跋鲜卑,但本地豪门也不是没有用处。杀令狐氏一家,难道其他人不会兔死狐悲吗?
拓跋内乱之后,无兵来援,刘琨最后失败,与他失去了本地豪族支持不无关系——王氏与匈奴关系密切,温氏走了,令狐氏被杀,郭氏与石虎联姻,真真是树倒猢狲散。
“伱们这些陷虏豪族,如今是个什么想法?”老郭又问道。
王惠风听到这里,扭头看了下母亲。
“多是迫于形势。”小郭低头说道:“看不到希望,为了家业族人,被迫降贼。”
老郭和王惠风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梁公已打到上党,太原豪族的心思会不会再起变化?
不用想了,几乎是一定的。
梁公再差,也是根正苗红的晋人,他的手下也多为晋人,还颇多士族子弟。
平阳朝廷上层固然和晋人无异,刘聪、刘粲等人的文化甚至比梁公还高,但中下层多为粗鄙不文、连晋言都不会说的胡人。
从观感来说,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是愿意投靠梁公的,只不过现在不敢有动作罢了。
王惠风又回过了头去。
这就是大势已成吧?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挖空心思想投靠过来。
他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联想到傍晚时分,梁公居然还悄悄拉她的手……
胆子真是大了!王惠风脸微微有些热。
愍怀太子死后,她嚎哭回家,立誓不再嫁人。谁若强逼,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但这些年,在家人不断的念叨下,她的想法有所软化。
梁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个时候,王惠风心情复杂地发现,如果梁公强逼她,她顶多不会原谅他,但却不会以死明志了。
至于什么原因,她想了想,大概是想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收拾旧山河,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吧。
经历了残酷的乱世,王惠风是真心希望天下之人少受点苦。
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那就是梁公不要脸!为了哄女人,什么都肯做,时常关注她们的所思所想。
“太原郭氏,不能就这么随着匈奴一起陪葬,要自救啊……”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王惠风懒得听,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