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黄昏,太学生们怀里抱着没喝完的酒坛子一一和徐嘉树告别,酒肆中只剩下他和贾诩两人。
酒过三巡,温炉对坐,是聊天的气氛。
“文和兄是凉州人,能否为我讲讲西凉的事请?”徐嘉树主动提起话茬。
来到这个时代越久,越能发现凉州人这个群体的特殊——他们与大汉朝廷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对彼此置气的父子,可谓貌合神离,凉州汉人也是最看重彼此乡党之情的一群人。
他想知道的是,这种弃儿一般的心态是怎么来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贾诩似乎是有些意外,浅嘬了一口道:“没想到雒阳还有人对西凉的事情感兴趣......”
最近八十余年来,围绕在西凉这片土地上阴魂不散的,就是“羌乱”二字。
一开始,大汉的疆域在凉州不断扩张时,原本居住在零星河谷地带的羌人村庄纷纷被纳入统治,并且在被统治中,学习了大汉的制度和技术,由无数松散的村庄形成了几個大部落。
永初元年,朝廷在凉州三郡大量征发羌人前往西域作战,途中发生叛逃事件,由此揭开了羌乱的序幕,凉州自此成为大汉西陲的一个不断溃烂的伤口。
如果说起初战争的目的还只是单纯的对羌平叛,那么经过四代人的漫长冲突之后,凉州人——不论羌汉,都已经被视为不可信任的人群。
简单来说,他们不再被当做自己人了,来自东方的目光中多少都带着审视和疏离。
在东汉朝廷内部,早在多年前就有了放弃凉州的声音,加上察举改革为按照人口按比例分配名额之后,凉州士人就更难进入朝廷为官了。
在朝堂上失去了话语权,也就让这块本就难以治理的地方更加不可控制,在这种对立的氛围中,治理凉州的外地长官只求自保和捞钱,丝毫没有守土之志,镇守的军队军纪废弛,更加败坏本地人心。
局面就这样进入了无法逆转的猜疑循环之中,这种情况下,韩遂,边章这样的本地汉族官员的情况,只能说猪八戒照镜子,那叫里外不是人。
帮朝廷派来的太守吧,人家压根信不过你。帮同乡吧,自己又是朝廷命官。
于是越来越多的汉人士族直接选择武装上洛,与朝堂诸公痛陈利害——你们不是觉得凉州人心怀二心吗?
我们来澄清一下,你们是对的。
烂掉了。
“......”
有贾诩的现身说法,徐嘉树对大汉面临的危机有了更深的认识——凉州如此,并州的匈奴,幽州的鲜卑又何尝是好对付的?
都说汉以强亡,实则后面异族入侵的种子,在此时已经种下,不过被三国时代的人杰们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难怪凉州军行事如此......”徐嘉树本来想说暴虐,突然响起贾诩刚刚带人劫掠过百姓,便硬生生忍住了。
“如此酷烈?”,贾诩帮他说了出来,然后问道:“子茂,你可知天下间的事是如何成的?”
“还请文和兄指教。”
“因势利导而已。”,贾诩倒了几滴酒在地上,指着它们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现在人为鱼肉,我为刀俎,这些拿着刀的凉州兵难道一个个突然变成了圣人,不去杀不去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是校尉不假,可当真能一句话挡住所有人的财路吗?”
徐嘉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举起酒樽,满饮了一杯。
贾诩手里拿着酒樽,已经有些醉态,“我早年也想过匡正天下正道,可见的事情多了,只觉得渺渺之身,能独善其身就足矣。”
42岁,贾诩的一生都在桓帝和灵帝这两个历史级昏君治下度过,又身处动荡不堪的西凉地区,满目望去,一片末日景象。
世间有英雄吗?
想必是有的,比如北地郡付南容。
两年前王国、马腾之乱时,付南容坚守所在郡治,弹尽粮绝。
当时城外有北地郡来的匈奴骑兵数千人,受过付南容的恩德,感其忠直,一同在城外叩头,请求他出城投降,愿意保证他平安返回家乡北地郡,付南容不听,在守城战中殉国。
还有董卓,没有当上这个相国之前,也算得上公忠体国,戎马一生,当得起英雄二字。一朝掌权,不也是一样变成了饕餮一般的人物。
天下无道,英雄要么变成尸体,要么堕落成怪兽。
贾诩不想做英雄,他只想好好活着,在此之外,如果能偶尔顺势而为,做一些有用的事,就算得上问心无愧了。
“因势利导......”
徐嘉树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又满饮了一杯。
坦白讲,贾诩的想法与自己的差不多,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他徐子茂不也总是想着去徐州投奔糜竺,从此过上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
但是亲耳听到这种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总是让自己觉得很......刺耳。
西凉的事乱成这样,根源当然不在这一代人,前人的责任无疑是最大的,别说桓灵这两个屑中之屑了,永初羌乱可是远在汉安帝的事情!
也就是说,一开始便把事情做坏的人,现在全都死掉了,变成了一抔黄土。
苛求死人,只是个笑话而已。
而贾诩这一代凉州人,即使仇视朝廷,一朝得势便在雒阳无恶不作,本质上也只是前人错误的受害者,至少是受害者之一。
看起来道理都是说得通的——罪不在我,你们先动的手,自我生下来起,事情便是这样的,从来便是这样的。
但从来如此,便对吗?
西凉如此破败,到了三国末期,几个郡加起来也不过几万户人口,当地民生疲敝,物资匮乏,诸葛亮北伐甚至把抢收麦子作为一件大事来办。
连带着与之相邻的关中地区也变得荒凉破败,一直到几百年后的大唐定都长安,才再次兴盛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一代又一代人“因势利导”的结果吗?
“只是一个凉州老卒在胡说八道而已”,贾诩大着舌头,像一个夜宵摊随处可见的醉酒大叔一样躺在几案上,“若是年轻个二十岁,我也想做付南容......”
徐嘉树怕贾诩呛着,把他平放在榻上,站在当初糜竺的位置,看向了远处的上林苑。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白纱罩在大地上。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