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天牢。
某间死牢中。
夏言跪坐在脏乱无比的稻草上,看着面前颇为丰盛的牢饭,面色没有一丝波动。
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牢饭基本都极其难吃,不是馊掉的食物就是伴着糟糠的猪食,极其难以下咽。
但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
那便是名义上每个死囚都享有的最后一餐——断头饭。
虽然处斩的公文不知为何还没下发,但既然皇帝已经御批,那就可以准备断头饭了。
毕竟,进了这死牢,基本上除了押送刑场行刑,就不可能再离开了。
尤其如今赵太后倒台,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后党羽尽数被捉进天牢,使得整个天牢人满为患,为了腾出位置,自然要加快犯人流动的速度。
每天都有数十人被带去刑场,也有几十人补充进来,周而往复。
像夏言这样证据确凿,而且还已经认罪了的,就是最先处决的一批,只等公文下发,便可立马押送刑场,给后来者腾位置。
片刻后,夏言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而后,仿佛认命了一般,端起那碗色香味俱全的断头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偌大的死牢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日光透过窗台照射进来,在不断浮动的光糜中,求饶声、喊冤声、怒骂声、忏悔声此起彼伏。
显然,当狱卒把断头饭端到面前时,面对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点,其他人根本做不到如夏言这般豁达。
夏言身旁,是他唯一的儿子夏云。
他脸色阴霾地看着面前色香味十足的断头饭,却没有半点胃口。
他今年才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且拜入宗门这两年,他屡次得到师尊赞扬,天赋堪称上乘,如若能按部就班地成长下去,将来未尝没有一番作为。
至少可以超越他那一辈子窝在永川那种名不经传的地方当一个七品县令的父亲。
结果就在他幻想将来大展宏图之时,却被一纸逮捕令从缥缈仙宗宗门捉进了死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曾经光明无比的前程,竟然就这么成了镜花水月,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爹,难道我们真的在劫难逃了吗?”
听到这话,夏言肩膀微微一颤,但却只是默默吃饭,不发一言。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这个反应,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云一脸不甘地追问道:“爹,你说句话啊!你入仕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门生故吏或者同门好友之类的吧?他们之中就没有混得好的吗?要是有的话,赶紧想办法向他们求救啊!”
“我不想死啊!”
夏言摇了摇头,而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抱歉,爹无能。”
简简单单的五個字,便将夏云最后的希望彻底粉碎。
夏云脸色一黯,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夏言放下碗,而后侧躺了下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火盆中跳动的火星。
“爹做了错事,违背了圣贤之道,理应遭此报应,爹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可惜,连累了你,更是连累了你娘和你妹妹。”
说着,夏言脸上带着愧意看了一眼隔壁的牢房,那里有着跟着他受苦受难的结发妻子和他们的女儿。
而后指了指夏云面前一粒米都没动的断头饭,劝道:“吃吧,孩子,无论如何,就算是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而且,九泉之下,有爹和你娘亲妹妹陪着,没什么好怕的。”
这回轮到夏云沉默寡言起来。
片刻后,他终于缓缓伸出手,颤颤巍巍端起饭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油乎乎的披头散发下,逐渐落下一滴滴清澈的眼泪,落入饭中,为丰厚的断头饭平添几分苦涩。
而就在这时——
啪嗒…
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随后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悄然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数道身影快速穿过牢房中间的走道,最后笔直地朝着夏言所在的牢房走去。
“陆给事,前面就是犯官夏言关押的牢房了。”
“好的,麻烦带下路。”
“陆给事言重了,陛下有言,只要是陆给事您要办的事,只要不违反大夏律法,所有衙门都要予以配合,小的只是遵循陛下吩咐罢了,陆给事不必如此客气。”
“……”
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夏言的眼神微微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几名老狱卒的带领下快步走来的陆晨也刚好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夏言的目光突然微微一缩,眼中透着明显的惊讶之色。
刚才听他们对话,他本能地以为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结果竟是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年轻人…
而且这个年轻人…
“好久不见,县尊大人。”
陆晨走进牢房,看着里面一脸惊讶的夏言,轻声打招呼道。
“还记得在下么?”
夏言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而后神色有些复杂地打量着陆晨。
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陆怀宇,对么...”
闻言,陆晨顿感惊讶。
没想到这厮居然还真记得他。
陆晨轻轻点头。
“没错,是我,没想到夏大人竟然还记得在下。”
夏言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转而说道:“老夫也没想到,多年不见,当年最不起眼的少年郎,如今竟已位列朝堂,真是后生可畏啊。”
听到这话,陆晨不由得嘴角微微一抽。
位列朝堂,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他而言,却是避之不及的坏事。
谁让他只要不当官就原地飞升呢?
摇了摇头,一番毫无营养的寒暄后,陆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了一旁的狱卒,然后凑到牢门前。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夏言便一脸疑惑地问道:“陆大人,你来找老夫是……”
陆晨没有卖关子,直言道:“在下来此,不为其他,只为救夏大人出去,让夏大人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
听到这话,夏言瞬间愣住。
老夫刚才没听错吧?
这后生方才说,要救我出去?
是我耳朵出了毛病,还是他脑子有问题?
“为什么?”
夏言下意识地问道。
“因为。”
陆晨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满是认真之色,笃定道:“在下一直坚信,夏大人你是一个好官。”
这话自然是假的。
他自然不可能特意帮一个贪官脱罪。
只要夏言本身是贪官,那他只要走正常的申诉程序,用自己做担保,这夏言不仅不能脱罪,依旧被判处极刑,还会连累到他。
这也是他的目的。
而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夏言顿时愣住了。
随后,他的眼神之中悄然流露出一抹动容之色。
这后生……
陆晨又一脸肯定地道:“所以,在下绝不相信,如夏大人这般爱民如子的好官会做出贿赂上官、贪赃枉法、巧立名目、巧取豪夺这等下作之事来,一定是被冤枉的!”
“在下身为科道言官,绝不能容忍朝中出现这等不白之冤!是以!无论如何,在下都要还夏大人你一个清白!”
闻言,夏言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身后的夏云却陡然眼前一亮。
随后他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直接把手里的断头饭往旁边一扔,激动无比地问道:“此话当真?”
落在地上的陶碗瞬间四分五裂,喷香的饭菜散落四周,白白便宜了周围的虱子蛆虫。
陆晨微微一笑:“在下从不说大话。”
得到肯定回答,夏云瞬间激动了起来。
他不傻,刚才狱卒跟陆晨说的那些话他也听见了。
虽然不知道陆晨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但刚才狱卒对陆晨毕恭毕敬的态度,还有那番明显非同寻常的话,都说明陆晨绝不简单。
人都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身陷绝境之中的夏云好不容易看到一抹希望,自然会不顾一切地抓住。
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等捡回这条命再说。
夏言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眼中悄然闪过一抹黯然之色。
他心里清楚,在确凿无比的铁证面前,陆晨其实帮不了他们什么。
毕竟逮捕令中写明的罪名,他确确实实都做过,朝廷并没有冤枉他。
这是一件铁案,根本翻不了的铁案。
没有任何翻案的可能。
在律法层面,他确实德行有亏。
所以,他有心想让陆晨放弃算了,没必要为他这个必死之人白费力气。
但是看到儿子拼命挣扎,想要抓住这最后一线生机的样子,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