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下,望着跪伏于下的刘继业,赵匡美心中也情不自禁的是此起彼伏,就见这个人吧,怎么长得就那么帅呢?
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两个并不相同的时空渐渐的在赵匡美的脑海之中逐渐交汇,最终,却是定格成了眼前这个刘继业跪伏于地的样子。
真见到了人,居然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激动,反而不自觉得翘起了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在审视着他。
“堂下之人,如何称呼?”
“罪臣,刘继业。”
“你……还姓刘么?”
问罢,却是摇了摇头,居然不理他了,转而往青瓷酒注之中开始灌热水,又坐上了冷酒加温,示意石守信和高怀德与自己对饮,然后就再也不搭理他了。
“我……”
稍微纠结了一下,刘继业终究任命似得叹息一声道:“吾乃麟州杨氏子,北汉既灭,自当恢复本性,杨继业拜见公子,拜见两位节帅。”
赵匡美却依旧是不依不饶道:“继字也不好,此字留于名间,却是要继谁的业呢?”
“是,杨业拜见公子。”
闻言,赵匡美原本严肃的神色立时便绽放出了极其灿烂的笑容,亲手将其扶了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又给他拿了一個烫好的杯子来亲自给他斟酒。
“杨将军忠肝义胆,让人敬佩,能得将军一人,却是比我得了整个河东,还要更欢喜一些呢,我家兄长素来重英雄,爱英雄,我看,明天咱们就快马回京,让我将你引荐给我那兄长,他见你如此英雄,也必是喜不自胜啊,来来来,饮酒,饮酒。”
至此,赵匡美的这场河东之行,也终于算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事既办得成了,赵匡美却是一天都待不住,莫名其妙的就变得归心似箭了起来,说要走就真是要走,第二天就随意带了百十来个禁军护卫,领着杨业便脱离了大部队。
反正这河东的事他又插不上手,有李筠和石守信高怀德三个将军在,他留在此地反而才是添乱。
石守信和高怀德则是依旧迷茫,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们也是全然不知,这李筠如今到底算怎么回事儿,赵匡胤也没个旨意回来,再说北汉既下,他们也害怕辽国会有报复性的南侵,自然也就暂时留在了璐州城,等待中枢指示。
一路无话。
赵匡美毕竟年岁还尚小,回程的时候又不急着赶路,索性也就弄了弄了一辆马车来坐,一路上见了驿站便停,索性游山玩水慢慢的走,倒是也怡然自得,脑海中却是忍不住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回京之后大哥会封自己做个什么样的官了。
因为他走得慢,消息传得却是比他走的速度还要快些,路走了一半不到的时候,三贤王妙计定河东的消息居然便已经传到了他的前面,以至于这一路行来,他的排场居然越来越大,一走一过之间听说是三贤王来了,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贩夫走卒,居然都围着他看热闹。
偏偏这赵匡美还有点人来疯,觉得这还挺好玩的,便干脆来者不拒了,每个地方都要热情的跟那些来看自己热闹的百姓之流亲切互动,甚至是握手寒暄。
这就导致了那些原本就挺热闹的事儿被他整得更热闹了,他知道这些老百姓想看他基本都是类似于,呀,活的这种心理,就跟现代人看大熊猫差不多,但却毫不在意,甚至于对自己的安全问题看得也比较开。
谁会闲的没事儿来暗杀自己呢?至于那些图财的小毛贼之流,难道他们还打得过杨业么?
这般亲民的态度,却是阴差阳错的居然让他更受欢迎了,以至于什么礼贤下士啊,谦恭有礼啊,这种乱七八糟的词儿全都一股脑的往他的身上安。
杨业本人则大多数的时候都沉默寡言,只是默默的在他身边做个护卫,这一日,赵匡美又在驿站停驻,又一次兴高采烈的接待那些围观自己这个稀有动物的百姓与他们挨个握手,杨业则是抱着一把长枪斜了身子倚靠在马车上,依旧是一副旁人欠了他钱一样的神色。
却见他媳妇折氏抱着孩子从马车内探出了头来,问道:“三贤王礼贤下士,亲民爱民,此本是社稷之福,夫君何以闷闷不乐呢?莫非,是心中扔对北汉存有惋惜,不甘为赵家效力么?”
杨业想了想,摇头道:“已经不想那个了,姓既已经改回,命也已经留下,这眼睛终究是要往前看,只是……夫人不觉得公子他有些轻佻了么?”
“终究只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这难道不是正常的么?我倒觉得,这是亲民,爱民之举。”
“我不是说这个,夫人不觉得,三贤王之称,不妥么?如今这天下,终究还是大周的天下,况且就算是……就算是赵氏代郭,他也未必会封亲王吧,况且贤王之称,难道不遭非议么?然而公子虽然智、勇皆非常人,却对这如此不妥当的称呼甘之如饴,难道……这不是轻佻么?”
折氏闻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道:“夫君您虽懂得战阵之道,然而您对这天下人心,却是,看得不透啊。”
“难道我说错了?”
“我知府君您喜欢读史,然而您这话,放在历朝历代,或许并无不妥,然而放在眼下,却是大错特错,你也说了,这三贤王可称智勇双全,少年英杰,年纪虽小,却极是聪慧,府君您能看出来的,难道他当真会看不出来么?”
“还请夫人赐教?”
“府君觉得,为何百姓会如此拥戴于他,喜爱于他,以至于行至每处,居然都早有人在驿站之中相候,只求能见他一面?”
杨业苦笑道:“自然是因为他妙计定河东,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尤其是如此一来,西北边防收复了太原重镇,占据了雁门雄关,契丹的威胁大减,受此影响,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哎~,北汉勾结契丹认贼作父,虽说是得以苟延残喘,延绵国祚,但却终究是失了天下人心啊。”
“夫君只看到如此么?”
“这……你是说我的眼界浅了?夫人又从此中看到了什么?”
“我只看到了四个字,人心思安啊。”
“人心思安?”
“自唐亡以来,中原已历经五朝十二帝,天下其他的大小国主,节度使之流更是轮番交替,百姓早已是深受其苦,哪一次的改朝换代,甚至仅仅只是节度使更替,不杀个人头滚滚,对百姓来说不是一场浩劫呢?”
“然而赵点检陈桥兵变当日,据说开封城中市不易肆,前朝官吏之中,更是一个也没死,甚至于直到现在,赵点检也依旧没走那最后的一步,而是在三请三辞,各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居然没有叛乱,唯一一个李筠,现在也证明了这是图谋北汉之计,夫君,五朝十二帝以来,天下何曾出现过这样的事?”
杨业闻言也唯有颔首道:“确实如此,赵氏兄弟……虽然忠义有损,然而,确实是有些过人之处。”
“忠义?”
折氏闻言不禁嗤笑:“难道天下百姓,百官,当真会有一人以为,那个七岁的小皇帝,会有安定天下,一扫中唐以来两百年纷乱的本事么?没有赵点检,他就能守得住江山了?”
杨业哑口无言。
“市不易肆,刀不见血,节度使不反叛,赵氏兄弟,实已是开了唐末以来五朝十二帝之先河,赵点检仁德之名得以传颂天下,皇权更替,得以徐徐缓图,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赵点检今年才三十有四,这三贤王,更是尚不及弱冠,这,难道不是定乱天下之希望么?”
“夫君啊,天下百姓,苦于纷乱,实在是已经太久,太久了,一个七旬老人,便能历经六朝变乱,有史以来,这天下何曾这般的混乱过,天下人,不管是贫是富,不论是贱是贵,都已经受不了了。”
“我听说,陈桥兵变之日,是三贤王携百姓逼降了韩通,所以才有了今日之三请三辞,此次河东平乱,又是这位三贤王亲自去了璐州劝说,才使得一场内乱消弭,甚至收复了河东。”
“国有贤储,定乱才有希望,百姓或许想不到那么多,但出自本能,他们也会自发的为这位三贤王造势,为的,就是将来兄终弟及,希望这位年轻的贤王能借得下江山,能真正的,开太平之治世啊。”
杨业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进而却是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这天下已经太脆了,脆得已经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动荡了。
其实这从天下人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这个时代,几乎一半以上的男人的名字里都会带个延啊,彦啊,继啊之类的,其寓意也是不言自明,反倒是原来汉唐时格外重视的表字,天下人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几乎全是乱取的,比如慕容延钊作为新一代的第一军人居然字化龙,也没人提出让他改改。
同时,天下人都是看得明白的,乱世能不能安定,其实不在赵匡胤,毕竟五代时不是没有过贤君,李嗣源,刘知远,柴荣,都可谓是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了,可他们一死这天下不是照样乱么?能否安定天下的关键,在于那赵匡胤后面的储君啊。
或许,真的是本能,天下人对这纷扰乱世实在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只要有一点点定乱之曙光,也会情不自禁的倾其所有,将其牢牢的抓住。
“夫君你总是将忠义挂在嘴上,然而在我看来,忠有小忠,有大忠,义有小义,有大义,忠一家一姓之君王,便是小忠,然而能忠于天道,能辅佐圣人真正的安天下,定太平,这,才是真正的大义,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啊。”
“这些,以三贤王之智,自然看得明白,之所以如此高调,难道,不正是为了应下这份民望,也应下,这一使命么?”
杨业闻言却是若有所思,看向赵匡美乐呵呵的笑脸,和围观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激动神色,无数种大小念头不禁涌上心头,回想自己的过往二十八载,更是不禁又有些怅然。
“天下……思安,人心……思定么。”
却是突兀的,站起身来,在后面十分大声得喊了一声:“公子!”
赵匡美诧异地回头:“何事?”
“敢问公子心中之志,可能予百姓安定否?”
赵匡美自是不知这杨业莫名其妙的抽得哪门子的疯,其实这话,他是不太好答的,他一个做弟弟的,其实说什么,都是不太合适的。
而这杨业此言一出,无数原本闹哄哄的百姓居然齐刷刷的安静了下来,无数双满是期盼的眼睛死死地盯向了他,似是都在等待着那个,他们所期盼的答案。
一时间,赵匡美居然也莫名得感觉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变得沉重起来了。
“我……也不敢说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若要问我心中之志向,吾今日,愿在此立誓,此生,当为天地立心,当为生民立命,当为往圣继绝学,当为万世,开太平。”
杨业闻言只觉得身子被雷劈了一般激动,不禁口中喃喃着重复:“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却见他突然眼神之中绽放了一抹明亮的光彩,居然郑重得又是屈膝一拜:“公子有此壮志,业,愿为公子赴汤蹈火,百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