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自家老爹脸色渐渐阴沉,羊珏便知道他已经被这位贾太守驳得哑口无言。
须知羊兴本来也知道晋军不可信,只是不愿门声旁落才执意起兵,因此两人根本就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可若是不说服贾坚,哪怕不能换来他对自己的支持,只要他固守坚城不对自己造成影响,自己也不算白跑一趟。
但看眼下情形,这位贾太守非但不能让自己如愿,甚至是想反过来说服自己!
何况羊氏若真的就此罢手,除了眼见门庭衰落依旧之外,恐怕在泰山郡的清望也将一落千丈,毕竟如今响应王师者甚多,羊氏却突然偃旗息鼓,岂不是要让天下之士看不起?
于是羊兴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
不能说服贾坚也就罢了,如今情形看来却是连脱身也难。
听到自家麟子出声,羊兴竟然松了一口气。
贾坚笑着看向另一侧:“小郎有何看法?”
“我倒有些许观点与明府相似。”
羊珏手里握着一把小刀,一边慢吞吞切割着案上盘中的一块煮熟鹿肉,一边漫不经心说道:
“晋廷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太多;而夷狄之所以有些许可取之处,反而是对自己的愚蠢有自知之明...但明府不要忘了,野兽依旧是野兽,不能因为它有丁点可取之处,便将其作为善类对待!
而明府又之所以觉得他们会有丁点可取之处,也不过是因为夷狄祸乱中原已近百年...它们现在只是,暂时吃饱了而已。”
“那以小郎之见,难道我们就要拿整个州郡的百姓性命,去赌晋军这次北伐的真正目的吗?”
贾坚摇头失笑:“我并非要仗着年纪教训你,但小郎确实年纪尚幼,羊氏又是高门,少见黔首劳作之苦,还请小郎暂熄心中热血,保存实力为要!”
羊珏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说道:
“明府说得对。我虽年轻,但这些年经常出外斩杀寇贼,眼见桑田之中将要恢复往日劳作情景,实在也不愿意将这等欣欣向荣的局面亲手打破...”
羊兴诧异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贾坚却是脸上笑意渐浓。
这少年人年纪虽轻,但看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嘛...
可下一秒,羊珏将手里小刀猛插入鹿肉,力道之重竟刺破餐盘直透桌案,声音更是骤然提高几度,犹如兵甲之鸣铿锵阵阵,令人为之一震:
“但敢问明府,这兖州之大,岂止一个泰山郡?而天下之大,又何止一个兖州?!泰山乡民幸甚,有明府这等远见卓识之士坐镇以保证他们休养生息,但我华夏大地上其他州郡的乡民又该如何?
明府当然可以固守乡土,作壁上观,晋军也可以不出广陵,改出合肥,出荆襄,出关中,兖州自然无事。但将来神州遍地涂炭、覆巢之下无完卵,一州之地又岂能独善其身?!何况泰山郡的百姓是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明府不愿拿百姓性命去赌晋军北伐,难道就能拿他们的性命,去赌羯赵将来由恶转善吗?!
野兽终是野兽,就算穿上衣服有了三分人样,那也是野兽!华林苑下几十万累死的晋人亡魂尚在徘徊,明府就能保证这里边没有泰山乡民吗?!
羊氏不才,愿以全族身家性命换得北地安宁,不求明府倾力相助,但求明府不要掣肘于人!将来中原光复,当记明府首功!”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望着身披铁甲赴宴又突然一鸣惊人的少年,目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堂内落针可闻。
贾坚也是一怔,看着座中神色坚定的少年一时失神。
他想到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是如他这般的热血少年,为了驱逐胡虏而奋不顾身。
在那条大江上,在那条大船上,在那支晋廷连兵器都不发的军队里,他也曾看见过一个身影叩舷击楫,昂然誓曰: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
这一刻,贾坚当真想不顾一切直接掀翻桌案就此起身,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助羊氏起事,驱逐胡虏,光耀中华!
但想想当年那支北伐军的遭遇,想想祖将军的下场,想想后来遭受报复屠戮的无辜百姓,他心中翻涌的热血又渐渐平息。
最终诸多无言,只能化作长叹一声:
“久闻羊氏麟子威名,今日一见果有当年叔子之风...只是小郎,我身在胡廷,所见所闻非是外界能比,区区一个褚裒三万人,便想光复中原?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这三州百姓!何况汉胡之论尚且两说,兵祸却已经就在眼前了!
小郎既然有如此英雄气概,我当为泰山郡留下将门火种,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羊氏举兵!为泰山郡乡民招祸尚是其次,贾某实在不愿意看见第二個祖将军为了晋廷而亡了!来人!”
“在!”
门外突然闪过了数名甲士,朝着堂中躬身行礼。
贾坚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为德钧兄及小郎扫出一处林苑,请羊氏在我泰山郡小住半月!
至于此宴厨师、此班舞女也都赠与羊氏,一同送去!胆敢怠慢半分,处腰斩之刑!”
众人凛然,急忙低头称是,羊兴却勃然大怒起身,指着贾坚大骂道:
“竖子无礼!尔为泰山郡人,不思为乡土死义尽忠,反而要将我等报国之人囚禁于此!请君立刻弃官,勿要辱我泰山郡望!”
“德钧兄见谅。”
贾坚面无表情,只是低下头来呆呆看着桌案:
“但今日任你如何辱骂,我贾世固,问心无愧!”
羊兴气极反笑:“像你这样的人,也能说出‘问心无愧’这四个字来?!”
“阿郎!”
两人正争执间,从城门处离去的羊占武突然从堂外跑来,扑至羊珏身边急声说道:
“阿郎,我等四处看了,不仅城门紧闭,且都有重兵把守!咱们被困在这了!”
贾坚看着神色大变的羊珏,心中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羊兴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城门关闭、重兵把守,这不是从进来时便已经看到的景象吗,怎么还特地大张旗鼓地跑来禀告一声?
莫非...
羊兴转头,却正看到羊珏愤然而起时,望来的目光中竟有着几分深意。
心中顿时安定了少许。
我儿必有脱困之法!
“我等正欲参军报国,怎能受困于此坐视王师血战?!”
羊珏怒然道,恨恨看了一眼坐在案后面无表情的贾坚,转身快步离去:
“披甲上马!随我冲开城门!!”
“父亲!”
贾活大吃一惊,正要起身跟去,却听贾坚叹息一声:
“四门皆有重兵把守,区区百骑就想破门?果然是年少冲动,做事不计后果...罢了,随他去吧。不让他发泄一番,接下来半个月怕也待不安稳...”
“是...”
贾活只好重新坐下,又悄悄看了一眼神色阴沉却安稳高坐的羊兴,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