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秀峰。

    趁着发配去凡俗仙坊的任命尚未正式下发，赵秀琳应倪昆要求，带他回到了灵植园。

    赵秀琳毕竟还是内门弟子。

    虽她灵植园行走的职司已被收回，可灵秀峰这种外围灵地，无论她何时想去，都可以随时前去，只是没有了巡查监督的权力而已。

    十年前，她与倪昆曾经住过的青竹苑，早已被宗门收回，转给了其他来灵植园任职的内门弟子居住。

    于是赵秀琳这趟回灵植园故地重游，便在管事院随便找了个无人居住的空院子，带着倪昆住了进去。

    这空院子环境当然比不上青竹苑。

    不过赵妖女和倪昆这趟回来，也并非长住，暂居几天而已，环境差点也无所谓了。

    几天后，月圆之夜到来。

    天黑之前，赵秀琳便踏着黄昏霞彩，带着浑身包裹黑袍，死气森森、阴煞缭绕的倪昆，来到了倪昆曾经工作过的甲子七号园圃。

    已不知换到第几茬的园丁诚惶诚恐出来迎接，纳头便拜。赵秀琳随意摆了摆手，打发这园丁进屋呆着，直至明日天亮之前不许出来。

    那园丁满头雾水，不知这位身材娇小，但气势逼人的内门师姐意欲何为，可他也不敢问，只能乖乖退回屋里，锁死门窗，自闭耳目，入定打坐。

    而打发走那园丁的赵秀琳，很快也在倪昆示意下，退出了甲子七号园圃。

    当夜幕降临，圆月当空，如水月光倾洒而下，站在大桑树下，仰头看着树冠的倪昆，只觉倏地眼前一恍，那横枝之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位青衣少女。

    一切宛如十年之前。

    少女侧坐横枝，腰别玉箫，长发如瀑，衣袂飘摇。

    她轻轻晃悠着一双玲珑纤细，晶莹剔透的雪白玉足，低头看着树下的倪昆，纯净空灵的俏脸上，浮出一抹绝美的微笑。

    倪昆抬手拂下兜帽，现出一头无风亦舞的灰白乱发，和瘦削地仿佛蒙皮骷髅的干瘪脸庞。

    苍白冰冷的皮肤上，满是深入肌理、玄奇诡异的漆黑魔纹，缩成两个小点的瞳孔当中，闪烁着阴冷可怖的鬼火碧光。

    尽管倪昆开着枯木身、天鬼变，形象剧变，可青衣少女的眼神，却并无丝毫惊诧，仿佛她眼中看到的，仍是十年前，那个高大挺拔的英武少年。

    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

    一個低首，一个仰头。

    默默对视一阵。

    少女忽嫣然一笑，以天籁般清澈动听的美妙声音，发出问候：

    “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啦。”

    倪昆颔首，蒙皮骷髅般凶煞狞恶的脸庞上，浮出一抹尽可能温柔的笑意：

    “十年不见，我回来了。”

    开口说话时，口中两枚尖锐獠牙时隐时现。

    复苏四个多月，倪昆已能像从前那般流利地说话，只是枯木身、天鬼变双重变化下，声音仍然如砂纸摩擦一般沙哑。

    青衣少女却不嫌弃。

    她无声微笑着，从横枝上跃下，青蝶一般在空气中翩跹飞舞着，飘飞至倪昆面前，离地三尺悬浮空中，点漆双瞳定定凝视着倪昆面庞，抬起纤纤玉手，向着倪昆脸颊抚去。

    可指尖距离倪昆脸颊尚有寸许时，她便倏地一下收回了手儿，向后飘飞丈许，背着双手上下打量他一番，笑着打趣：

    “阴煞森森，死气沉沉，浑身上下，浑无一丝活人气息……所以你现在，是在扮僵尸？”

    倪昆一笑，说道：

    “师姐法眼无差。一个外院炉鼎，哪怕炼气九层，也不可能在黑死谷活过十年。而以我当年明面修为，更是连一年都熬不过去。当然，我是可以活下去的，可我若一直活着，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只能去死。

    “幸得修成了灵师姐你传我的魔天六道之噬神天鬼，我方能以此变化，冒充僵尸，以死人的身份，随赵秀琳离开黑死谷。”

    青衣少女笑道：

    “所以你以后，将一直冒充僵尸，跟着赵秀琳，继续潜伏在仙音派中，直至赵秀琳筑基成功，有资格出山行走，再找机会随她逃离？”

    倪昆沉默一阵，缓缓说道：

    “其实……可能再过几天，我就将离开仙音派了。此行灵秀峰，是专程来向灵师姐你告辞的。”

    灵师姐微微一怔，笑意渐敛：

    “怎么回事啊？赵秀琳难不成就要筑基了？可她去黑死谷之前，不是只有炼气八层么？在黑死谷中，是没法儿修行的。她修为不退步就已经不错了，怎可能一出来，就成功筑基？”

    倪昆闪烁着鬼火碧光的双眼凝视着灵师姐，轻声道：

    “纵然将赵秀琳打压去黑死谷服刑十年，可齐凌云仍未打算放过她，要把她发配去世俗，管理一座凡俗仙坊二十年，以此阻她道途。但这对我，正是一个机会。”

    灵师姐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合起来，贝齿亦轻咬着樱红唇瓣，怔忡好一阵，方才垂首低眉，状似欣然地说道：

    “恭喜你啊，终于能逃离仙音派这魔窟了……这正是你自进入仙音派之后，一直想要的吧？”

    话虽如此，倪昆却从她那貌似欣喜的语气中，听出了丝丝怅然。

    于是他轻嗯一声，又道：

    “对不起，灵师姐，一别十年，好不容易重逢，竟又行将分别。李逍遥和赵灵儿的故事，恐怕要到将来，才能给你讲完了。”

    灵师姐仰起俏脸，看向夜穹，眼神又变得空洞茫然，喃喃道：

    “将来？你是说……你将来，还会回来？”

    倪昆点点头，语气很轻，可意志坚决：

    “只要我还活着，将来，总有一天，我会重回仙音派。到那时，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

    他并没有问灵师姐是否现在就随他离开。

    因为这不可能。

    灵师姐可以在灵秀峰随意活动，灵秀峰上下，无论哪里，她都是想去就去，没有任何禁制能够阻挡她，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她，乃至连她的存在都无法察觉。

    可如此“神通广大”的灵师姐，却又连黑死谷都去不了，甚至无法接触现世的一切事物。

    倪昆怀疑，她有很大可能，被困死在了这灵秀峰上，只能在灵秀峰范围内活动。

    灵秀峰之外，她哪儿都去不了。

    而以倪昆现在的修为，也无力打破那困锁着她的樊笼，带着她一起离开。

    就连她现在这种“存在”状态，他都无法辨析分明。

    倪昆只能许下未来的承诺。

    “将来重回仙音派时，带我一起离开？”听他如此许诺，灵师姐收回视线，怔怔地看向倪昆，“你真的……会回来？”

    倪昆认真地看着灵师姐，重重一点头：

    “一定！”

    青木诀至元婴篇的功法、道妙天音神通、魔天六道神通、助他降伏赵秀琳过一死劫……灵师姐对他的恩情，倪昆早不知该如何报答。

    但他之所以立下此承诺，还并非单纯为了报恩。

    灵师姐唇角微微翘起，缓缓绽放出灿烂笑意，“好，我便信伱，在此等你。无论多久，都等着你回来。待你我再相见，我要听你继续讲李逍遥与赵灵儿的故事，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顿了顿，她又偏首看着倪昆，状似调侃地说道：

    “不过，你想回来见我没问题，可是想要带我走……首先，你得筑就‘无瑕’道基。之后，再丹成‘仙品’。再之后，须得凝结‘仙婴’，再之后，还得渡尽化神九劫……如此，方有希望带我离开哦！”

    无瑕道基？

    丹成仙品？

    凝结仙婴？

    九劫化神？

    倪昆品味一番灵师姐的要求，仗着一身“论外”级姿质，慨然说道：

    “师姐但请放心，无瑕道基也好，仙品金丹也罢，乃至传说中的仙婴、九劫化神，我都能一一做到！灵师姐你……等着我回来接你便是！”

    青衣赤足的绝美少女，瞧着眼前那模样凶煞狞恶，但豪气激昂，语气大得能吞天的男人，本想打趣他一两句，可不知为何，打趣的话儿终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只怔怔看他一阵，唇角微翘，浮出一抹醉人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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