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马尚聚拢败兵的同时,秦军的长平大营那里,营啸发生了。
难以对付的敌人与酷烈不考虑士卒生命的上级;梦中那熟悉却又遥远的家乡、亲人与近在咫尺的血腥,对比鲜明。
连日来生死未卜的激战和胜负未知的未来;睡在身边的熟面孔不断消失;森严秦法下长时间积累的压抑,仿佛一个火药桶,等待着一颗火星。
长期被严酷秦法和剧烈战事搞得高度紧张的秦军,终于在被自己的袍泽冲击营帐后,忍受不住,开始了彻底的疯狂。
炸营了。
司马梗脸色苍白。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秦军后勤压力在故关之战以后突然加大了许多,能保证基本的后勤就算不错了。
再想浪费运力在赏赐上面,几乎不可能,何况这些秦军也没有打胜仗。
白起和秦王都考虑过这个问题。
秦王慷慨的给每个参战者都晋了一级爵位。
包括冲在前面出生入死的秦军,还有在后方,负责分发伙食、兵营巡逻、军法执行甚至清理卫生的秦军辅兵。
还有那些注定不需要上战场的文书、谋士。
在前线拼命的秦军普遍认为这样不公平。
白起则是将辎重全部发了下去,一方面为了避免辎重被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士卒的心,手上有十天存粮,起码这十天不会饿肚子。
但是,当长平大营的秦军看见后方袍泽被赵军驱赶到营门前,哭着喊着求自己开门,给他们一条生路的时候,有人动摇了。
有人看见自己的同乡,甚至亲戚,站在门口哭求开门。一开始是一条绳子被放下去,但后来。有人不忍心,将营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袍泽进来了,就有无数个袍泽挤了进来。
等到司马梗反应过来,为了守营下令杀死袍泽的时候。
有秦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乡,因为晚到一步,被射杀在营门外。只是为了不让赵军跟着混进来。
凭什么,你的同乡被放进来,我的同乡,要被射杀。
不都是自己人么?
随着好几处蕴含着愤怒的啸叫。
长平大营内,将近十万还没开拔的秦军精锐,突然像是魔怔了一样。
许久未曾归家的老兵红着眼,将短剑捅进了前几日逼着自己顶着箭雨向前冲锋的郎官。
之前操练中受伤的士兵抚摸着伤处的淤青和红印,拔出短剑,从背后刺进了弄伤自己的袍泽。
昨日私下赌钱输光的士兵嘴角挂着冷笑,用长戈削去了赢家的头颅。
前些天被克扣伙食的士兵拿出弓箭,站在军需官的营帐外面,疯狂的朝帐内搭弦引箭,直到箭袋空了,仍然还在机械重复着射击的动作。
随后,更多的秦军毫无理由的,和周围的袍泽对视一眼以后,纷纷拔出兵器,对峙,厮杀。
“擂鼓,鸣金,吹牛角,让他们冷静下来,快!”司马梗知道自己完了,长平大营的秦军也完了。但是他作为秦军将领的基本素质还在,他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一大部分秦军在听到战鼓声和牛角声以后,恢复了神志,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没有跟着发疯。
可他们依然没有办法从风暴中脱离出来。
因为你无法知道,你身边的甚至你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人心隔肚皮,说不定你把后背给了他,自己盯着门口,不一会,胸口就有短剑的剑尖传出来。
有些人结伴杀了平常欺压自己的郎官以后,恢复了清醒,像是在后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
但是随后,他们就把短剑捅进了周围同伴的肚子里。
把你们全部杀光,就没有人知道郎官是我杀的。
把我自己杀了,就更没人知道了。
有的士兵,杀掉训练中弄伤自己的袍泽以后,突然想起来,这个袍泽在弄伤自己以后,借着当值的机会,偷偷打了只鸡,烤好以后塞给自己。
随后他拿短剑用力搅开自己的肚子,好像想把吃下去的鸡拿出来还给袍泽。
有些人,在杀掉昨天将自己的钱赢得一干二净的袍泽以后,却没有去他的怀里把钱掏出来。
而是呵呵怪笑着,回想着这个袍泽曾经多次为自己挡过敌人的枪刺剑砍,自己和他互相救了对方好几次。
然后将短剑,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有的士兵,在弓弦绷断以后,回想起来,自己饿肚子的那天,军需官一口饭都没吃,也在饿肚子。
然后就用弓弦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司马梗早早就离开了大营,在大营门口,欲哭无泪。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这场杀戮就像一场风暴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长平大营。
“少君,他们炸营了。”司马越靠近赵括,开口说道:“我们不能进去,会被波及到的。他们全部都疯了。”
赵括并不明白炸营的意思,但是看见司马越坚定又严肃的样子,他点点头。
说到行军打仗,专业选手司马越这方面的素养比身为穿越者的赵括只高不低。
赵括突然想起来,赵军的军纪有一条,就是禁止大声喊啸,违令者斩。看起来就是怕士兵心理压力太大,导致连锁反应。
自己今天的突袭,可能就是绷断秦军心理那根弦的最后一颗稻草。
苏射也带着骑兵冲了出来,和赵括汇合,劫后余生的欣喜让他看见赵括以后眼泪直流。
他本来都做好了死在秦营里的准备,谁知道到头来,他的损失是最小的。秦军在刚刚完成合围之后,就开始炸营,连累合围的军队不得不回撤,在大营外面警戒。
加起来八千骑兵,可以做很多事了。
赵括挥挥手,不再去观看长平大营里面犹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挥手将自己的骑兵分为两股。
司马梗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将自己的将旗立到营门之外,然后疯狂擂鼓,大声呼唤神志还正常的秦军出来。
他已经顾不上在外面集结可能遭受赵军袭击这样的危险了。
慢慢有秦军稀稀拉拉的走了出来。
他们互相之前离得很远,警惕的看着自己的袍泽,用盾牌和武器捂住了自己的要害。
“放下武器,整队!”司马梗焦急的命令道,他的亲卫用弓箭威逼着这些还存有理智的士兵服从命令。
赵括和司马越都没有想到还有秦军将领在这种时刻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士兵。不然,等秦军集结后再一波冲击,就又是一场撵兔子了。
这片土地上,只有秦军还能在炸营之后重新集结。
但也只是集结而已,他们在短期内,是无法继续战斗的。甚至这辈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因为恐惧而无法再次握住短剑。
司马梗紧紧抿着嘴唇,面沉似水。当天色大亮,半数秦军出营集结以后,他下令这些秦军渡河回去。
随后司马梗,朝着咸阳方向跪下,拿出佩剑,切开了自己的气管。
他是司马错的儿子,司马靳的叔叔。他的错误,只能用鲜血来洗刷。